小翠手中拿着两件襦裙,一件是月白色天水云纹织金,另一件则是绛红半臂缠枝团花。
“左边这件。”谢惟砚指道。
阿史那媗看他身后还跟着崔珩,问:“你们不是在西间吗?怎么过来了?”
谢惟砚兴致盎然,左右看了看,“那边看着没什么喜欢的,我方想到既然来了这里,怎么也该给祖母带些东西回去,便来找你了。”
这里虽是女间,但也有不少出嫁的娘子带着自家夫君在身旁相陪,所以崔珩与谢惟砚在此也不算突兀。
谢惟砚从小翠手中接过他先前说的那件月白色襦裙,在阿史那媗身上比了比,“媗娘,这件衣裳淡雅,若再搭配上那淡粉色的披帛,穿在你身上定如仙子下凡一般。”
阿史那媗嘴角含笑,却又有些拘谨,“长珏兄可是夸大其词了,哪有你说的那般。”
小翠有眼色地恭维推销道:“娘子生得貌美,不必自谦。婢子接待过这么多贵客,只有娘子的眼眸最深邃。配上这月白色,可不就是那广寒仙子般霜华披身嘛?”
“这位郎君,您觉着呢?”小翠悄悄抬眼觑着崔珩,面上染了一层薄绯。
“是啊,淮桉,你也来帮着参谋参谋。”谢惟砚转头看向崔珩,“这长安城中,可就你眼光最独到了。”
崔珩走上前,目光在两件衣裳上来回流转,最终停留在小翠手中的另一件。
“月白色虽迎合长安的审美,却不适配她。”崔珩点了点那件石榴红,看向阿史那媗,“这件如何?颜色衬你,款式也新颖。”
那件石榴红缠枝团花,是窠卍葡萄立凤的纹样。她素来喜欢艳色,的确更属意这件,只是她确实也没料到崔珩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阿史那媗伸手摸了摸上面的料子,比自己身上这件不知舒服几百倍。
“嗯,这件挺好的,只是它怕是太贵重了。”
崔珩摇摇头,“既来了,就挑件合心意的,你喜欢最重要。”
谢惟砚见此便让小翠将这件包起来,又点了另一匹章绿色的料子,“祖母喜欢这个颜色,倒是难得见这里有卖。”
“媗娘看看可还有其他要买的?”谢惟砚问道。
“我不爱打脂粉妆扮,不必看了,买件衣裳就好。”
结账时,阿史那媗一听那衣裳的价格,人瞬时愣在原地。却又忍着心痛,拿出钱袋。
谢惟砚忙止住她的动作,“我来,我来。”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昨夜说着我做东的,结果喝得不省人事,倒让淮桉破费了。今日说什么也得是我来付钱,送你作礼物。”
许店主笑呵呵,“娘子可就承了谢郎君这份情吧,不然他怕是还要想着法儿补回来。”
阿史那媗没法,拗不过谢惟砚的执着,最终应好。
谢惟砚付过钱后,让许店主打包好送到阿史那媗的住处云来客栈。
*
不知不觉,日薄西山。坊市中街边的小贩仍叫卖着,孩提四下嬉闹跑窜,暖暖的夕阳洒在身上真是舒服。
阿史那媗看着不远处的铺子,突然提议道:“现下看的累了,不如我们寻处地儿坐坐,歇歇脚?”
几人坐在那家铺子,店里的菜单子只写了毕罗和酥山两式菜品。
“欢迎光临筠娘馆。”匆匆而来的店主是名女娘子。
她本在好好地跟人玩着樗蒲,若不是邻家的店铺叫自己,她怕是都不知有客上门。
筠娘见突然登门的客人微微一愣,看其两位郎君镶金戴玉便知他们身份不低。
她轻咳一声,收起本是扬起的嘴角,“几位贵客有何贵干?”
阿史那媗闻其态度的转变,有些孤疑,“娘子的店铺不是卖酥山和毕罗的吗?我们自然是为了吃东西而来。”
筠娘叉手行行礼,语气冷淡,“小店饮食简陋,怕是难登贵人们的餐桌,还请您们另选他店。”
“欸,你……”谢惟砚叫出声。
店内只有他们四人,并无其他客人。要说这店位置偏僻,却是假的。绮罗斋不出几步就能走到这里,那里人流如织,不会不来这。
谢惟砚武将脾气,甩甩袖子,粗声道:“媗娘,她既赶我们走,那我们索性就换间店吃。”
“不必。”
阿史那媗和崔珩同时说出口。
二人似也都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句,相视一眼。
原因无他,排除位置偏僻的这一选项,那就只有这里菜式难吃的说法。但这里只卖毕罗和酥山,能难吃到哪去呢?
崔珩佯装擦汗的动作,“劳驾娘子做上一碟毕罗和三碗酥山吧,我们兄妹三人走了许久的路才到这里,已是口干舌燥了。食物便是再简陋,我们也是吃得的。”
谢惟砚一脸茫然地看向崔珩,不信眼前之人是他所认识的崔珩。
“是啊,娘子,麻烦您了。”阿史那媗也期盼地看向筠娘。
筠娘看阿史那媗坐在他二人中间尤其地朴素,终是摇摇头无奈道:“等我片刻。”
待筠娘去了后厨,谢惟砚很是不解地问向两人,“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阿史那媗翘起嘴角,“如果我说,这是让你吃了会终身难忘的毕罗和酥山,你可会信我?”
崔珩此刻也是稍稍噙着笑,点头表示赞同。
谢惟砚见两人都如此,只得叹叹气,扇动着手吹风。
不多时,筠娘将毕罗和酥山端上来,将竹箸和木勺放到三人面前,“请慢用。”
碗中的酥山宛如被春意晕染过的雪山,冰酥上淋了一层酪浆,四周围了一圈被切成块状的白桃。酪浆上覆盖着青绿的粉末,其上又有点点红汁,还撒了些桂花做为装饰。
毕罗则呈圆润饱满的半月状,外皮清透而里面的樱桃馅如女子手上的蔻丹,白里透红,空气中还似有若无地弥漫着一股奶香味。
几人纷纷品尝起来,酥山的冰酥带来阵阵清凉,瞬间在舌尖上晕开。酪浆的醇厚甜腻中又参杂了些微苦,是茶粉的味道。
而那点点红汁是石榴,搭配着白桃,果肉脆嫩多汁,两者裹挟着淡淡果香,冲散口中的苦感。又有桂花加以调和,很是清新。
舀到深处,放入口中时,竟还有筋弹的口感,恰似珠玉在口。
“你在里面放了什么?”阿史那媗奇道。
筠娘回:“是藕粉圆子。”
酥山这般的好吃,几人也更加期待起另一碟中樱桃毕罗。
与寻常的毕罗不同,眼前的这个毕罗采用了烹蒸法。咬下去时,首先感受的是外皮的温润和柔软,以及在唇齿中荡漾的乳酪香。
“你做外皮时放了牛乳?”谢惟砚略微惊诧。
筠娘点点头。长安城中只有她一家的毕罗是蒸的,也只有她,还在粉面中参了牛乳。
樱桃馅酸甜软嫩,是与乳酪一起调配的,其香更添细腻浓郁。除了软烂的口感,竟还有杏仁在齿间的碰撞。杏仁的脆与樱桃的糯,形成鲜明的对比,层次丰富又分明。
阿史那媗心中暗笑,她果然没来错地方。
几人吃完这些,都有些意犹未尽。
“这真是……”谢惟砚擦过嘴,呆坐着,突然激动地说道:“真是太好吃了!”
三人明显都被这声量给吓了一跳,随之都掩嘴轻笑。
崔珩拍拍谢惟砚,向筠娘告罪,“我替愚弟向娘子道歉,惊着娘子是愚弟之过。”
筠娘背过手,微微一笑,道声不碍事。
谢惟砚正了正身,走出座位,叉手躬腰,“先前对娘子不敬,是长珏之错,还望娘子勿怪。”
筠娘乐呵一声,“奴可受不起这礼,郎君快起来罢。”
谢惟砚直起身,“长安的毕罗和酥山,长珏可以说吃过的不在少数,可唯独娘子的,是某从未吃过的奇品。”
“此物怕是宫里的尚食局也难以复刻。”
筠娘紧张地摇头,“郎君可莫要乱说,哪有那般夸张。”
阿史那媗问道:“娘子的手艺这般精湛,只是不知为何店内竟无一人光顾?”
筠娘笑笑,“快要敲暮鼓了,几位贵客既吃高兴了便走吧,小店也要闭业了。”
说罢,筠娘便做出请的动作。几人见如此,也不好多待。
阿史那媗赶在两人前结了账,她本就计划着请两人吃这顿,以感谢他二人对自己的照顾。
两人听她那般说,也不再强求。结过账,三人就从店内走出。
谢惟砚瘪瘪嘴,回头看了看那铺子,“这家店主厨艺是不错,只是这脾性未免怪了些,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没客人光顾罢。赶的太匆忙,我本还想着给祖母带点回去尝尝呢。”
崔珩沉吟片刻,“筠娘店主厨艺这般卓绝,却将店铺经营地这般冷清。九娘问她时,她也不答,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未可知。”
谢惟砚耸耸肩,笑道:“罢了罢了,左右今日吃了这般美味的毕罗和酥山,也不虚此行了。”
几人见天色已晚,要道别时,阿史那媗忽然郑重地敛衽一礼。
“媗娘多谢二位今日陪我,自媗娘入长安以来,惟崔少卿与谢郎将对我尊敬厚待,媗娘都不知如何感谢你二人,只能以此礼暂为表示谢意。”
谢惟砚扶起阿史那媗,“都说了,朋友嘛,有什么谢不谢的。”
崔珩眼眸闪过一丝温和,“自明日起,你便是某的同僚,你又是某的友人。某待你好,难道不是应当的吗?”
阿史那媗瞳孔一缩,睫羽轻颤。
随后她浅浅一笑,叉手作揖,“媗娘资质鲁钝,见识浅薄,往后还请两位多多关照。”
谢惟砚与崔珩也回之一礼。
几人便不再多说,互相道辞离开。
*
今晨刮起一阵劲风,将本就不稳固的窗子吹开,阿史那媗合窗向下看去。
本应喧闹的朱雀大街,此刻只有淅淅沥沥的商贩挑着担子,步履匆匆。街上行人渐少,雨滴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打在青石板上。
铅云如墨,压在不远的天际,似触手可及又无情地笼罩着长安,斜密的雨丝在其中来回穿梭。
阿史那媗向店家借了把油纸伞,地上的雨水混着尘土,化作浊泥落在她陈旧的绯色襦裙。
她心中暗庆,幸好今天没有穿新买的那件裳裙。
阿史那媗撑着手中的油纸伞,步伐疾走又脚底迈了些大步地在青石板上行进着。
不知是不是阴雨的原因,她今日总觉胸口闷闷的,但她却也未多想。
墨云逐渐消散,几缕金光穿过云层,洒在还未干透的青阶上。阿史那媗走到大理寺门前,却见反射着光芒的明光铠官兵三三两两地驻守在门外。
阿史那媗认出那不是大理寺官吏的官服,看其材质应是比大理寺更高一阶的部门。
门前的官兵见到阿史那媗要往进走,将她拦下,严色问道:“什么人?”
阿史那媗拿出先前崔珩交给自己的鱼符,“大理寺新任主簿李媗。”
两名官兵质疑地看向阿史那媗,从她手中拿下鱼符。
经反复核验后,两人相视一眼,谑笑道:“大理寺什么时候还招了个女人。”
“李媗。”
崔珩声音清冷,又带点疲惫。
他听见门外的动静,便知是她来了,果不其然见她被官兵们拦下。
两名官兵见到崔珩都纷纷收起笑容,转身拱手行礼。
崔珩颔首回礼,“这是大理寺的李主簿,某便先带进去了。”
两名官兵连连点头哈腰应是。
阿史那媗见此心中莫名的一股火,从官兵手中抽出自己的鱼符,语气不好道:“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待在大理寺了吗?”
说罢,她便跟上崔珩,回头看了看那两名官兵,他们被阿史那媗一训,懵懵地挠挠头,又回到了自己的原地驻守。
崔珩看着她,久久皱起的眉头微微松动,不禁将嘴角噙起浅浅一笑,又马上收回。
“今日是怎么了,他们是谁?”
崔珩一面走一面答道:“是刑部的人,今日本是要交接张大案的,怎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