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不晦气啊,要嫁赶紧嫁过去,别死在府里头了。”
“妇人之见!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死了谁嫁到将军府,嫣儿吗?”
一男一女在屋外不休不止地争吵着,裴瑶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才减弱了些争吵声。
身边的婢子不停地哭诉着,“我们娘子还没死呢,就满嘴诅咒。”
“桃儿!”裴瑶低声斥责,微微动怒下她又咳嗽起来。
屋外女声紧张兮兮道:“是不是贴的符不够多,将军若是知道她身子这般弱,将来会不会迁怒我们。”
“你懂什么!将军喜欢的就是她这副病秧子样,这样才惹人怜爱……怎么还没来?”男人探出头瞧。
随后就见有个扎着藕荷色麻布短襦,面系白纱的人走来。
“怎么这回是个女子?”男人孤疑地问道。
“师父病了,让我今日替他来。”
男人上下审视一番,“你能行吗,知道里面躺着的是谁吗?”
阿史那媗连连点头,“知道的知道的,未来的将军夫人嘛!”
“你可想好了,看不好,卢将军不会放过你的。”
“太史令放心,奴家一定尽全力医治三娘子。”
男人这才让开身,让阿史那媗进去。
阿史那媗甫一踏入院中,便觉得不对劲儿,有人在看着她。
她抬头环顾四周,并无他人。
此次的任务不是抓人,她时间有限,只要这人不伤害自己和瑶娘,她不会搭理。
屋里的桃儿见有人进来,看过去时,愣道:“你……”
“出去守着。”阿史那媗马上低声道。
桃儿咬唇回头看了看裴瑶,点头退了出去。
裴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没有多问,从被中伸出手。
阿史那媗掩了掩鼻,屋内满是汤药和香灰的味道,裴瑶的床头被贴了一张又一张黄纸朱砂符,房梁上垂下几缕褪色的红布条。
“看来娘子没有如我所说那般,按时吃药。”阿史那媗将手搭在裴瑶的手腕上。
裴瑶马上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她一时无语凝噎,渐渐眼眶中蓄起了泪珠,“媗娘……”
裴瑶俯身抱住阿史那媗,伏在她的肩上。
阿史那媗拍了拍裴瑶的背。
她同裴瑶仅仅见过一面,没想她却对自己这般亲切。
“你是怎么进来的?”裴瑶放开阿史那媗,睁着一双泪眼。
阿史那媗笑道:“我骗了你阿耶,说我是给你看病的。”
“你知道我是谁了……?”
阿史那媗点点头。
几日前,崔珩查到了太史令同辅国大将军暗中来往,约定婚约之事。
他派人跟踪太史令,果然发现裴家其实还有一位鲜为人知的裴三娘,并且此人正是他们寻找的裴瑶。
三人一合计,便决定让阿史那媗扮作看病的大夫,打听情报。
“我还知道一事,你认识云虚观丢失的静明女冠柳如鸢。”
裴瑶瞬时变了脸,放开阿史那媗的手,“竟真的是你,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阿史那媗冷静道:“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找到柳如鸢,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知道你喜欢她。”
裴瑶神情微动,慢慢放松下来,看着阿史那媗。
“那夜我们在道观闹鬼一事,是你做的吧?你这里有鱼鳔胶的气味,那张鬼脸是你做的,对道观那么熟悉,是静清在帮助你。”
“你这里的西山白露,柳如鸢那里也有。你可知柳如鸢的铜镜后,藏着你的小像,黄精别名瑶草,案桌上的句子连起来应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瑶不知’。”
裴瑶听罢掩面而泣,“你们不能找到她,不能……”裴瑶拉着阿史那媗,抽抽搭搭地哭道。
“不,你和静清想让我们找到,可你们不想让那些人找到。”
裴瑶点点头,哽咽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了阿鸢。”
“我是个命带不祥的三娘子,我出生时阿娘难产而死,祖母病重,阿耶被贬官为太史令,家中鸡犬不宁,都说我是个霉星。
阿耶把我一个人养到这里,每日都请道长为我驱邪。那一日,阿鸢代替她师姐来为我念经,她和我一样大,眉间有一颗朱砂痣,小小的很可爱。
观中弟子忙碌,无暇管我这个被厌弃的三娘子,只有阿鸢,只有她来看我。久而久之,云虚观就默许了阿鸢留在我这儿。
阿鸢说她不算真正的女冠,她也是阿耶不要的孩子。她的阿耶逃难时,只带走了她的弟弟妹妹,把她一个人留在云虚观。
云虚观待她不好,常常对她打骂,让她干粗活。阿鸢手上的冻疮在冬天时,从无好过。
她说她留在我这里她很开心,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们俩一起长大,睡过同一张被窝,衣服换着穿。
我们都是被遗弃的孩子,只有在对方身上才看到了自我。
长大以后,她被召回云虚观,成为了真正的女冠,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她说云虚观不允许她再来了,但她总会寻些日子偷偷来看我。
我从小体弱多病,家人不重视,阿鸢就自学炼药为我治病。渐渐的,我就想让阿鸢一直陪着我,我不要别人,我只要阿鸢。
可那几日阿鸢不快乐,她变得沉默寡言,她不与我说,我也不问,我只想陪着她。她不高兴,我也难过,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那日我摸着她的面颊问她:“陪着我好吗?”
她想也不想就在点头。
可我却含了泪,“我说的是一直,一直、永远地陪着我。”
她不说话了,自那以后她来的越来越少,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
“她一定是在躲我,都怪我说的话让她不高兴了。”裴瑶泣不成声。
阿史那媗默默地坐在裴瑶身边,她说不出什么话,只拍拂着裴瑶的背。
“那日是我和静清吓的你们,我知道阿鸢的阿耶回来一定没有好事,我们便打算吓退你们。”
“那夜的‘尸体’是我找的会腹语的人,服用□□降低体温,而面布下放的是镜子。”
阿史那媗说道:“她何尝又不在乎你?道家讲究阴阳相合,她杯底的鱼皆为阴鱼。还有她拂柄上的同心结,也是你送的吧?”
裴瑶一顿,点点头。
“但有一点你说对了,柳肃回来接柳如鸢的确不怀好意,庄稼颗粒不收,他养活不起一家老小,就打算卖女儿换取粮食。”
这是崔珩告诉她的。
“畜牲!”裴瑶攥紧手中的被褥。
“你的阿耶也要把你嫁到将军府,你就不恨他们吗?”
“恨,可我更想要阿鸢比我幸福。我选择不了,我是将死之人,阿鸢不一样,我希望能看见阿鸢笑着,这就足够了。”
裴瑶从怀中掏出一面镜子,“我和阿鸢的镜子是一对,我的是青鸾,她的是红鸾。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给你们的线索,还请你们尽快找见她。告诉她,我真的……很想她。”
说罢,裴瑶要起身行礼,被阿史那媗按下。
“会的,我们一定能找到她。”
*
“娘子,我家三娘怎么样?”
“三娘子是心疾积郁,我已为她开了几服药,你们放心罢。”
“那她这样影不影响几日后出嫁?”
阿史那媗看了几眼紧张的裴太史令,心中泛起一阵儿厌恶与恶心,片刻后她笑道:“放心,绝不会耽误令嫒良缘。”
裴太史令听后松了一口气,笑着往阿史那媗手中塞了几粒碎银。
阿史那媗被送出门,就见到等候她的崔珩。
崔珩把沉重的医箱取下,还给了那名郎中。
两人在路上走着,崔珩见阿史那媗面色不好,问道:“怎么不说话?”
阿史那媗摇摇头,将手中的碎银放到乞儿的烂碗中,被乞儿感恩戴德半天。
她忽地噗嗤一笑,渐渐眼含泪水。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崔珩见此沉吟道:“《礼记》有言:‘不鬻子女者,谓之良人’,近日见张大典妻,柳肃卖女,裴太史令嫁女,倒真是让某大开眼界。”【1】
阿史那媗一怔,“你……不觉得这是件正常的事吗?”
“某说过,娘子妇人同是大唐的子民,大理寺的设立就是为了证天下的公道,岂能因为她们是女子就有所让步?”
“某的祖母是女子,某的阿娘也是女子,某从女子的肚中出来,某的孩子又会从吾妻的肚中出来。”
“裴太史令此举倒是让某想到当年汉末蔡邕卖女充宦的旧事,看来此风气已是存留了许久。”
“女子不该作为利益的交易品,某不日定要亲自向圣人上奏《禁鬻婚疏》。”
崔珩说此话时,神色认真,眉头紧锁。
阿史那媗就这般看着崔珩,不觉微微一笑,抹了抹泪。
“这是裴瑶给我的,静明也有一块,只不过她的是红鸾。”
阿史那媗将那块铜镜拿出,镜背精雕鸾鸟衔枝,羽翼丰满。
崔珩接过,摸了摸铜镜,“她二人关系匪浅,裴娘子大婚,静明一定会去。”
“裴瑶大婚,我就不去了……”
崔珩温声道:“裴娘子身边无一亲近之人,静明不在,她只剩你了。你若也不去,她岂不是无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