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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芙蓉鞍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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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孟怀昱和叶青玄抵京多日,借宿在学舍之中,常与读书人为邻。

招文榜的消息在这群书生间不胫而走。

文会开在湖心岛上,那几日渡江的船只排起了长队,码头上像过节一般热闹纷纭,行人衣衫,乱如锦云。

船松了缆船石,绕尽河岸垂柳,江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轻烟,楼阁绕香,模糊迷蒙。

湖心岛前种满了夏荷,如今只剩些许绿萍漂浮在水面上,倒映着高大的古木。零星落红坠击在水中,与浪花腾空相搏。

岸上,绵延的人群从城东一直拍过去,蜿蜒几道波折后,人流走过太学的门前。

太学沿袭古制,正所谓传道授业解惑,传诗书而论经业,体磅礴识大气。

此刻那雅致苍翠的堂屋之内,却传出缕缕的硝烟来。温颂声不得已拍了拍桌:“肃静!”

正在争吵的那二人互瞪一眼,并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只是看在温颂声的面子上暂且停歇。

张秋凛得了这一空档,马上转身朝温颂声那方向鞠手一拜:“学生以为,这招文榜既然已经发了出去,断然没有反悔的理由。陛下既开秋试,大招四方才士入京,求贤之意如此恳切,应当容得下崔公子的这一封招文榜。”

“你!张鉴生,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被点名的那位公子崔景升驳斥道,“我根本从来没有写过招文榜,也断不敢擅自作主妄生是非,都是张鉴生的诽谤!”

“是不是你写的不重要。这张招文榜贴出去,你为了自己的面子想要撤回来,岂不是砸整个朝廷的脸。”张秋凛缓缓的不无讥讽地道,“而且招文榜上写了你和你那几个狐朋狗友一共一十二号人的名字,字迹也是你们自己签的,怎的是我诽谤?你们若不信,叫方惠和来看看,他通习书法认得诸位的字。”

崔景升愤慨:“但方惠和是你师弟,他定然要帮你做伪证!”

本来在边上事不关己专心吃瓜的方循突然一懵,拿不准眼下情形该如何办,直到温颂声点了他:“惠和。”

方循只得迎着头皮站出来,顿感身后压了以张秋凛为首的十几个人的视线。

“招文榜的字迹确实像是崔公子写的。”

这边话音还没落,一旁的温柏寒已经忍不住接了:“若是崔公子腹中无文,担心撑不起这太学的脸面,就应该从今日起勤奋苦学,要不然即使没有招文榜,这脸早晚也得丢!”

温颂声不得不又拍桌子。“肃静,肃静!”

他深吸一口气,平稳道,“如此一来,招文榜的事既已发出去,便是由整个太学共同承担,不能单单归咎于哪一人。至于这间种种,我会酌情上奏陛下。”

事已至此,崔景升为首的那群世家子弟也不好再说什么。

新朝既始,武光开秋榜录进士,已经惹得他们中的许多人不安。从前业州世家在前朝依靠世代为官的关系,总能把后生安排进朝堂、乃至登明科第。到现在他们追随武光的新朝、结交温颂声也都是为了自保。

温颂声虽和他们一样,也出自业州的世族,但他和武光之间的那份结盟很难为外人道,谁也不清楚他在这件事上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直到方才,温柏寒的那一席话,兴许只是少年意气,但是说者无心,难免听者有意。温颂声方才着急打断他时,脸色很差。

这其中洪流暗涌,堂下的人各怀心思。

方循行了礼,悄悄退回自己的站位上,往斜后方一瞪。

张秋凛却无动于衷,神色泰然而固执,眼中流露出几分傲气,岿然望着堂外的古松,清澈的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站在她身后的花峥,自从一起下放均州后就对张秋凛尊敬不已,此刻凑上前来:“大人,现在当如何?”

张秋凛答:“去湖心亭招文会看看。”

方循一听这对话,意识到花峥肯定也参与了招文榜一事,温柏寒毫无疑问也脱不开干系,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张鉴生,你背着我做的真多好事,凭什么让我帮你做伪证,是老师授意的吗?”

张秋凛淡淡抬眸:“不是。”

“那你是为什么?”

“拖你下水。”

方循自顾自道:“你太急躁冒进了,虽说陛下很大可能顺水推舟遂了你的意思,但这终究只在一时,得罪业州世家的事,老师也担不起。”

张秋凛冷冷道:“没人问你。”

方循见话不投机,转身拂袖去了。

张秋凛望了他远去的身影一会儿,感慨道:“自幼时来,我和方循无时无刻不在竞争,对彼此的了解颇深,却也因此永远站在了对立面,就连偶然落在同一立场的机会都没有了。”

花峥并不知她更深处的落寞,只当她是不满方循勾连世家左右逢源。“他怎么想是他的事,大人尽管走自己的路。”

二人更衣,随着人流涌向江边,踏上了前往招文会的船。

白浪翻转,莺啼洲头,摇曳之间五彩斑斓的云袖铺满了岸边的那具石鼓周围,乌泱泱黑压压的一片。

石鼓后是一面高而长的石壁,从顶上悬了垂布下来,供人们在上面题诗吟诵。此时,最靠下面的一行早已题满了词句,人们又生计策,搬来酒桶搭成梯子踩到高处去,捻起吸饱了墨的笔,挥臂题诗。

这热闹场面,令人看了都觉得自己年轻了不少。

张秋凛仅一眼,就意外地发现一道熟悉的背影,心弦仿佛被扣了一下。那人站在酒桶上,白色的衣裙随风扬起,如柳条一般在空中浮动。

是叶青玄。

这些年来,她一直暗暗关注着她的消息,因而她来京城,她也是知道的。

可如今她身边的人不是她了。

那背影脚下一滑踩空的时候,张秋凛下意识往前伸出了手臂,忽略了她们之间还隔着数米远,相距衮衮人潮。

幸而,站在叶青玄身边的另一个书生及时扶住了她。

叶青玄低头朝那人笑了一笑。

“当心。”孟怀昱小心翼翼地扶着道,“这酒桶盖子好像盖不严实,你快下来吧,当心跌着。”

“没事的!我相信子曦,不怕!”叶青玄神采飞扬,兴高采烈地挥舞着笔,将本子上书院众人写好的诗词誊写到大石壁上。她来之前喝了点酒,握笔一颤一颤的。

孟怀昱扶着酒桶的边,眸里飘过一层复杂神色。

吾本汪洋客,缥缈潜鱼龙。

那边叶青玄誊抄完了诗词,还不肯下来。太阳正烈,打在她洁白的额头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她凝眉思量,忽然把其中一首诗给抹了,提笔再起新的一句,但才刚写完一行,就刷的把笔给扔了。

“诶!”孟怀昱一边扶酒桶一边想去捡笔,分身乏术。等她回头再抬头一看,叶青和已经把那整首《鱼龙词》给抹去了。取而代之的,未干的墨痕下躺着几行断诗:

潋滟晴芳难留住,少年解鞍陪君子。

不避六艺亏心处,识得疾苦未雨谋。

“走吧。”叶青玄轻盈地跳下来道,拍了拍手,“几句废言,不值一看。”

孟怀昱挪开视线,二人并肩在湍湍人潮里穿梭。她不解诗中的意思,却隐约感觉到朋友的情绪,方才还很沉重,现在忽而轻快了。

“书院里几人说晚上一起去听戏,听闻是东郡人办的,反响还不错,你也来吗?”

*

傍晚时分,湖心岛人逐渐散了。

火红的晚霞映在江水中,远看时水天一色,澄澈空明。

微冷的晚风吹透了长衫,几声寒鸦孤高清嗓,啼破了长空。

踏着礁岸,登攀碣石。

张秋凛站在临文榜前,一目十行。哪知是在览景,抑或念诗,还是寻找故人词句。

自从入朝为官以来,她已许多年不写诗。此刻她仿佛忽然年轻,又好像苍老了许多,笔下的墨好似生出了自己的意识,在书写着她的一段生命。

直到写完,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看清自己到底写了什么。

往来云迹苍穹客,身世潦倒酒囊空。

曲尽知音无觅处,偿了诗债愧清风。

张秋凛扔了笔杆,自嘲似的垂眸暗笑,至此仿佛终于明白,为何时过境迁了那么多年,却还是念念不忘。

知音。

多可笑啊。

人们都道曲终人散,古来憾事皆如此。可若人生不过是一场戏,每个人都是台上戏子,谁又能道一句曲终人散、缘尽各安。分明是她在戏里演绎着一段故事、抑或一段历史,同台者亦各有其使命。何来的曲终人散?人生如戏而已,谁也不曾同行罢。

就像是这首诗,虽是写了,周围肯定无人能懂。

入夜,张秋凛决定去城西看一看那位爱折腾的伯父最新排演的戏。她本想托辞公务繁忙拒了,但为心绪所扰,临时决定赴约。与亲戚们寒暄过,便坐在后排安静喝着茶,末了,从怀里掏出几页没看完的策论,借着灯影来读。

“——我就说嘛,是谁如此扫兴非要在看戏的时候批公文,原来是张大人。那就不奇怪了。”

一道薄薄的人影,随风袭来一阵暗香,那道清丽婉转的声音落下。张秋凛的手忽一空。

她抬起头,纸页飞散遍地,像月光下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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