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儿——”
张秋凛急得往前追了一步,不小心踩进一个水坑里。
马靴被泥浆裹着,走一步一个滑。她身旁的那匹黑马躁动起来,鼻孔里冒出呼哧呼哧的喷气。这些声音不知怎的,在万籁静寂的原野里格外的清晰,仿佛就贴着叶青玄的耳边。
还有张秋凛终于把马鞋从泥浆里挖出来时,微微带喘的呼气声。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声音了——
叶青玄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听见这样的喘息,忽而就走不动了。
她转过身,看着张秋凛抬手缓慢地轻拂着黑马的侧颈,安抚那头千里奔袭还淋了雨的畜生。半晌,马儿不再躁动地踏来踏去,垂着头在原地沉睡了。
“温柏寒公子连夜请我回来。”
张秋凛自发解释着,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不能待太久,就说几句话。”
这次叶青玄没忍心打断她。“说吧。”
“你站近一点。”
叶青玄往前迈了三四步。
“这样可以了?”
张秋凛点了点头。离得更近了,叶青玄能看清她眼角的那颗红色的痣。张秋凛有时候喜欢把眉尾画得很长,有时候就把那颗痣挡住,见过她的人很少。
很久以前,叶青玄问过她为什么不喜欢那颗痣,张秋凛犹豫了一阵才回答,因为世人说眼生痣乃是多情相,她不喜欢。
“多情不好么?”
“世人大多是自私的,希望眼里只装自己一个。”
“那多无趣啊!”
那时年少的人畅想着故乡外的世界,畅想着自己能遇到的知己、结识的伙伴,能一起经历的许多许多冒险和传奇。而另一个稍年长、已为沦落天涯的人却沉下脸:“玄儿有容乃大,心系苍生是吧?”
“什么苍生不苍生的,人活一世,就是要多见一些事、多爱一些人才精彩啊。”
她全然不顾张秋凛的脸色越来越黑了。
“你若好好表现,我还是最喜欢你呀!”
想起那些往事,言犹在耳,心境却早已不同了。她的确去过很多地方,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现实总比传奇故事骨感。旁人眼中的跌宕起伏淋漓尽致落到身上,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体会。
她将视线抬起,看着眼前的张秋凛。岁月无疑在二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但这个暴雨过后的夜晚,张秋凛一身雨水尘泥、撑着伞站在荒原里。
似乎有某个瞬间,她们都是最接近过往的模样。
二人之间,忽然仅剩下一拳的距离。
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
张秋凛抬手,不过是指了指身后,另一匹白马不知几时站到了白秀吟的马车旁边。
“柏寒刚过去了。劳烦你在回去的路上替我谢过他。他是瞒着温太师出城的。”
“嗯。”叶青玄点头,又困惑道,“他如何来寻你,算不算抗旨?”
张秋凛低垂眉眼,没有回答有关抗旨的问题。“大抵我身边所有人都知晓我对你的情感,唯独你不知道,他觉得太不公平。”
叶青玄的呼吸微微停滞了。她想深吸一口气,却仿佛没找见空气在哪。
多少年来,哪怕是最初的那一段日子,张秋凛也不曾说过这样直白的话。她只是把她当作一个优秀的后辈来夸赞,赞美她、肯定她,然后陪在她身边、说些正经的话。
从前张秋凛不善表达情感,言辞总是得当又体面,叶青玄便修炼得极为擅长从那些官方的夸赞里读出爱意来。
时日久了,叶青玄也不敢再妄加解读。此刻她的唇角眼角都是冷的,没有一丝弯。
张秋凛深吸一口气道:“我思念叶姑娘太重,故回来道别。”
“哦。”
张秋凛悄悄地抬头瞄了一眼,似在内心疑惑:没别的反应了?
叶青玄冷淡道:“你道别过了。”
张秋凛问:“知道陛下为什么让我去光州?”
又转移话题,开始讲正经事了。
“是为了以我为饵,引出业州世家的破绽。南境光、岳二州原是两位大将军起家的地盘,陛下并未布下根系。我这一去,能否在南境扎根,关系到我后半生的仕途。”
“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吗?这是大好的机会。”叶青玄半是调戏半是讥讽道,“想要青史留名的人,还怕死?”
张秋凛的眸色一沉:“我不过是一个翰林院编修,能被陛下点名调往光州,无非是因为招文榜一事,我挑明立场与业州世家为敌,还把事情捅到了御前。世道如此,我的老师需要一个能给世家交代的收场,陛下也需要在斗倒世家的路上多一个帮手。”
提起了招文榜一事,叶青玄想起了那夜在石壁上所见的一首诗,笔力苍决,诗意孤渺,问出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招文榜,是你发的?”
“是我。”
“那首诗呢?”
张秋凛微微一怔,想到了她所问的是那首诗。
“是我写的。”
叶青玄眼角的冷意稍稍缓和了些。
张秋凛抬眸,望向身后远方,夜幕下轮廓不轻的城郭。“自从大周建立以来,你看看这京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人情世故,蛇鼠成窝,都与前朝末代的乱象如出一辙。如此这般也配叫新朝?这不是我期望看到的。”
叶青玄问:“为什么对我讲这些?”
“因为你会懂。”张秋凛大义凛然般道,“你和她们不一样。当然,你和我也不一样。我不一定懂你,但我想竭尽所能,给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可以自由生活、施展才华的盛世。”
时隔多年,叶青玄已对这些鼓动言辞无动于衷了,但不由的想起从前她所说的,乱世里没有读书人的路。过了这些年,她好像还是没变,讨人厌的地方没变,招人喜欢的地方也没变。
“你一天到晚的凌烟阁鸿鹄志,到头来还是一个读书人。”叶青玄一阵感慨,忽而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对啊,也只有书生,敢去撞这么厚的南墙。”
张秋凛见她终于展露了笑颜,也低下头跟着笑,忽在腰间翻找一阵,掏出一块深色木牌。
“家主令牌,还分你一半。以后登门,用这个好使。”
叶青玄突然止住了笑,哑然愣在那儿。还来?
张秋凛见她不接,亦有些着急。
“第一,我此次去光州不是被贬是外放,早晚还会回来的。第二,虽然我一定会回京但不知是何时,这期间你如果遇到了称心如意的人......”
“停!别数了。”
叶青玄深吸一口气,“你连夜抗旨跑回来站在城下淋雨,为什么?”
这下轮到张秋凛微愣了。“还不明显吗?我知道你觉得我只在意功名而无意于情爱,但我变了。”
“可惜啊。”叶青玄抬头道,“我也变了。”
张秋凛的眼眶红了,好像突然被击中,又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除此之外浑身平静。
她反复眨着眼一忍再忍,竟然强颜欢笑着张开双臂:“来抱一下吧。”
“张大人,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要退亲?”
叶青玄被问得心漏了一下。“……什么亲?”
“你忘了,咱们二人私定终身,还写下了婚契,昭告于天地,如有二心者天打雷劈。”
“那都是孩子话。”
“你后悔了?”
“......我只是,累了。”
“无妨。我可以等。如果你一时还想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我也要走了。”
“......”
“多久我都可以等。我张秋凛此生非你不可,反正也没旁人的机会,等你几年都不亏。”
“若我这辈子都不跟你好了呢?”
“玄儿,你口是心非。”
叶青玄深吸一口气:“何以得见。”
她的手腕措不及防被人抓住,冰凉的指尖按在脉搏上。她正要奋力挣脱,可是张秋凛的五指收拢起来力,能将她的整个手腕环住,稍微一按便卸了力。
张秋凛将那块家主令牌强塞到她手上,便松开了手。
她向后退了几步,振袖一挥,襟袍在风中摆开,长身作揖,向她稳稳一拜,行礼告别。
“叶青玄,我们会再见的。替我谢谢柏寒。”
说罢,她甩开衣袖用力地回身,纵身跃马,勒进了黑色马匹的缰绳。那匹马儿随着她的动作指令苏醒过来,扬蹄朝天嘶鸣一声,很高,逼得叶青玄往后退了一步。
“时间紧迫,圣令难辞,来日我再请你饮酒泛舟一并快活——驾!”
她走的时候,既像是落荒而逃,又像挑衅后的胜券在握。叶青玄被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想起书院里的人都说张秋凛谈判不讲技巧全靠骂人,最后的胜负取决于谁才是那理亏之人。
现在的情形其实差不多。张秋凛不善表达,本该落荒逃去。然而最先动情的人不是她,所以在她们二人的交锋里,她总能更轻松的胜出一筹。
叶青玄这样想着便无奈一笑,捂了捂胸口,诧异地发现自己的手心很烫,不像平时那般凉。
寒风呼啸过荒原,轻易将孤立的薄人儿吹透。她忽然感觉到冷,徒劳地裹紧薄衫。
身体的反应最难骗人。她的火种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