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桥某公寓楼。

进入电梯上到高层，走进楼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上贴着的一张A4打印纸。上边赫然两行提示：“演员试戏中，请放轻脚步。”

顺着指示走到房门口，门上同样贴着一张打印纸，只有“保密项目见组”六个字。与此同时，可见门口进出的人群。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女，其中不乏头身比极其出众者。女性基本妆容素静，多数着纯色服装和牛仔裤，而男性几乎都在头发上下了功夫，精心打理成一看就没有精心打理过的模样。

尽管大家都在同时努力突出自身的特点，还是呈现出了一个惊人的共性，就是一眼看过去，都惊人的白。那是一种超出常识的白皙，分不清是反光还是自体发光，都白得令人移不开眼。而当他们张开嘴巴展现可人的笑容时，视觉上首当其冲又是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不过，叫人去试戏的工作人员似乎却看惯了这些，每次过来演员等待区时，甚至根本不看眼前的人，只是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机械地喊一声名字——有些名字颇为诘屈聱牙。此刻必定有人应声站起。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嗯一声，再转身带人走进试戏的房间。这些人组成了一个完全自动进行的流程。

而演员等待区里偶有几位造型过分时尚的人士，会起身迎接出来的年轻人，再把手里打包的咖啡递上。更有甚者，会拎着几大袋咖啡或奶茶进到试戏的房间，之后空着手满面笑容退出来。

就在所有人忙着默默顺词或者发微信的工夫，一位戴棒球帽、口罩、侧背单肩包的长发女士闪身混入等候区，贴着墙角站立。看上去一身轻松。她没有拿出任何纸质资料翻看，而是滑动着手机，不停地在折叠的聊天记录中点开一个又一个人名即文件名的PDF，之后再偷偷打量在场的人。这期间，她的手机不断响起震动的声音，显然一直有新消息涌入。女人轻轻叹气，只好中断了正在进行的事，看准角落一个座位轻盈坐下，座椅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她把口罩拉到下颌处，继续低头处理工作。

甫一落座，旁边就传来一声很轻的问询。

“哎！你头一回来试镜啊？”

女人抬眼一瞥，才发现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年轻人正在歪头看她，身子也冲这边探过来一点。她不由得皱眉。现在的年轻男演员怎么回事，人长得挺俊挺清秀，难得头发也清爽自然，外形条件本来不错，可心思全不用在正地方。不专心顺词，怎么还有心思搭讪？

想着就有些反感，于是随口答道。“嗯。”

“你怎么连词都没拿啊，你记得跟你联系的那个副导报个到，现场都有打印好的词儿。拿一份慢慢看，别紧张。”这人说起话来倒是柔声细语。

女人愣了一下，又向旁瞥了一眼才恍然大悟。

旁边这人……应该是个女孩。

只见她个子高挑，剪裁得体的牛仔裤衬得双腿更为修长，上身穿了件宽大的外套，里边是简单白色打底，第一眼的确没看出性别。

于是心理防御卸下来些，女人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噢，谢谢你提醒啊。”

做样子做全套，她说完站起身，走进去找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拿了两张打印纸，重新回来坐下。

这期间，旁边那个主动的短发女孩并没离开，见她返回，愈发春风满面，还挥了挥手，像是老朋友见面似的。“你比我厉害多了，我第一次试镜见到副导连招呼都不敢打。”

女人点头，也给了个浅浅的礼貌性微笑。“不会啊，你性格蛮好的啊。”

没想到这句竟然招来对面羞涩一笑。

女人看得愣了下，但心里想，跟我这装？

短发女孩四下看看，见无人在意这个角落，才小声说道：“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你很打眼，有观众缘，你绝对适合吃演员这碗饭！加油啊！”

这下，女人沉吟片刻，才答：“谢谢你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鼓励我。”

那女孩也咧嘴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第一眼看过去，笑容十分单纯清澈。“我叫季燃，四季的季，燃烧的燃！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很高兴认识你啊！”

哦，科班的，刚才好像的确看到过这个名字的简历——但当时还以为是个男演员，并没仔细留心。听说话，吐字基本功还可以，没有什么糊在一起的词。看挺直腰杆的样子，也很板正。她有点想笑，心里开始觉得有点可爱。尽管犹豫了一秒，瞬间的直觉还是让女人报出了真名。

女人笑笑，用很低的声音回答，“你好，我叫李青梅。”

李青梅坦然说出真名，因为她并不担心身份被识破。

组讯上的制片人名字，用的是她一直以来的行业花名，立木。而且，为了避免被无谓的网络纷扰牵连到生活，李青梅此前极少出镜。在网络上搜索制片人立木，只有少数几条文字采访，连张图片都找不到，很多人甚至不知道立木的真实性别。

“哦！那，你……应该是我学姐？”季燃上下打量李青梅，有些犹豫地说道。

李青梅差点笑出来。好家伙，这是在说她长得显成熟呢。年轻人，以后你进了娱乐圈，慢慢就知道这样讲话的后果了。但李青梅也不太在意，只不过并不想对这个季燃透露太多身份和隐私。而且，手机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在等着她呢。比如男主的合同细节。据小方说，男主团队那边在艺人道德条款上又要拉锯。

“还没轮到你吗？”李青梅随口说道。但职业素养令她以一种极为熨帖的方式讲了出来，任谁听上去都是诚挚的关心。

“我是来早了。毕竟难得有个试镜的机会，我想来多待一会，感受下现场氛围，也看一下大家是什么状态。”季燃说话声音仍然很低，但为了让李青梅听清，她探过来的身子跟地面已经形成了四十五度夹角。

李青梅沉吟了下，垂下手，用指节轻敲了身旁座位。“要不你坐过来。”

她想，反正都是女孩子，身体上近点没关系，说话方便些。因为这样看着那个季燃抻着脖子，实在有点不忍。

此话一出，季燃满眼喜悦。“诶！好。”

等季燃坐过来，李青梅才发现这人坐正以后比自己整高出一截。这里本来就是角落，如果她有意缩着，那几乎可以靠季燃挡住别人的视线。说话间，一直有人不断站起来向里边房间走去，也不停有人走出。李青梅皱皱眉，忍不住抬头前后看了看。

“估计快到你了，别急噢。”

再次确认，季燃讲的每句话都柔声细语的。

李青梅心想，我当然不急，作为制片人，我就是来看casting公司到底有没有按照我说的要求在挑你们这些演员。这家casting公司对外是独立运作的招牌，但李青梅作为圈里人心知肚明，这就是平台的二环公司，能跟制片人一条心才有鬼了。虽然李青梅已经竭尽全力在平衡演员阵容，但搞不好平台又要在casting环节塞几个签了分约的演员。她今天悄悄过来一遭，其实就是想自己观察观察，casting到底是做做样子还是真的在好好选人，以及，这批演员里有没有符合自己标准的人。至于要不要进去跟大家打招呼，她并没想好。或许坐一会就走人。

“急也没用。”李青梅瞥了眼手机。“我也来早了，想着旁观大家的样子，学习一下呢。”

这样的回答纯属现学现卖。但季燃却听了进去。

“那……我不打扰你。”季燃说完低下头，不再搭话。

李青梅忽然有点想笑。这眼力价，还怪可爱。

“没事，这也不是看几眼就能学会的，现在也没啥心思。”

季燃眨眨眼睛，重新抬起头。

“既然时间还够，那要不我请你喝个咖啡吧？”

李青梅挑了下眉。当然，因为帽檐压得比较低，季燃肯定没看到她神情的细微变化。“你不怕耽误你一会试镜吗？”

“还好啦，我早就把这几段戏的词给下下来了。副导说会提前喊我。我觉得学姐你气质好好，想交你这个朋友。但怕错过今天，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会啊，这个行业的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怎么会遇不到呢。”李青梅随口客气道。

季燃羞涩地笑笑，没有多解释，只是继续诚恳地说：“就给我个请姐姐喝咖啡的机会吧！”

不知道为什么，季燃的笑很能感染到李青梅。

她沉吟了下，终于答应。“好吧。那咱们就楼下，不要走远。”

“好！”季燃眉开眼笑。

两人同时站起身，轻手轻脚贴着墙，一前一后走出房间。来到电梯前，季燃主动跨步上前按了按钮，又站回李青梅身边，等电梯门打开，先伸出一条手臂挡住门，护着李青梅进去才跟上。出电梯亦然。

站在电梯角落的李青梅说完谢谢，便不动声色地看着季燃为她做这一切。

出了公寓楼正门，季燃指了指对过一家标识不是狍子头也不是双尾塞壬的临街咖啡厅，扭回头一脸征求意见的表情望着李青梅。李青梅点头。

两人过街时，有着身高优势的季燃主动拽上李青梅的衣袖，左右不停注意着来往车辆和电动车，等过了人行道，季燃的手立刻放下来。李青梅有意低头看了一眼，但始终没说什么。

等在咖啡厅露天座位坐下，季燃主动扫码，给自己点了杯冰美式，又问了李青梅意见要了杯热美式。服务员端上来时，李青梅发现都做成了外带。季燃解释，这样就算没喝完也随时可以拿着咖啡上去，李青梅摆摆手，轻声说不急。

她眯起眼，看着温和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抚在每一个不紧不慢走在路上的人身上，自己几乎生出困意，工作也被暂时抛到脑后。

出乎意料，旁边的季燃并没说话，只是慢慢喝着咖啡，也一起安静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李青梅转头，神情轻松地看季燃。“我还以为你会主动开启话题呢。”

谁知，季燃紧蹙眉头，犹豫了好一会才回答。

“我……我正在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