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老人讲述的画面就像高伯乾陪着林瑜晏一同经历的。就像自己当年梦境里的林瑜晏。
辗转间,高伯乾似乎置身于一间房中,同样的大火熊熊,似是‘林瑜晏’的暗影却异常安静的站在火海里,感受着火焰包裹他时的温暖,享受着被火焰灰飞烟灭的过程。仿佛葬身火海的过程里,得到了解脱。
那大火中,‘林瑜晏’带着火焰的身体拼命地将一把瑶琴放入木箱,将箱子推到房间的最角落,忍受着身体的焦痛,朝着箱子上叠落一床薄被,将房内所有的水泼在上面……
高伯乾想上去帮助他。
冬季里,他竟满头大汗。像真的在火海里遨游了一圈。
“高公子?”老人拍拍高伯乾手臂,他一惊,从白日梦里幡然醒来。
怎么大白天的听个故事还自己做起梦来。
他轻拭额间细密汗珠,尴尬一笑,请老人继续。
老人捋一捋须髯,笑道:“后来官署统一给这些人修了墓。一个多月后才下的葬。我有去帮过几日忙,官署里遍地摆着焦黑的尸体,分辨不出是谁。其实多数人是被火里的毒气熏死的。里头的人说刚巧是从关押林小公子的那间烧起来的。聚茗馆的夫人哭天喊地要来分辨是不是真死了。官署的人说他死得最惨,所以整个人用草席裹了好几层,不叫人看。时间久了,草席子跟他烧化烧焦的肉皮都黏在了一起,索性裹着席子直接入了坑。”
“接着接着!”高伯乾催促道。
“当年有个叫刘承的贵公子那场大火后没几天也死了,要说这也没什么。就是他死后留下遗愿,想让自己一分为二,一半返回家中安葬祖坟,一半留在襄平县与林瑜晏同入一坑,永生为伴。”
老人喘了一会儿气,纳闷道:“你说这刘承为什么要跟个男人永生为伴?甚至将自己一分为二,死无全尸啊。”
这样的事已经可做天下奇闻。
老人问这话时,看着高伯乾,高伯乾有一瞬间不自在,摇摇头,吞吞吐吐道:“我不清楚……也不是很明白。”
嘴上如此,然心里却万分佩服刘承。
无论刘承生前做过什么事,至少是真的爱林瑜晏。
老人收起疑惑,继续道:“这事儿就得从刘承下葬的事儿说起。”
“刘承的尸体被下人驱车带回家中。他有位忠仆,将他遗愿传达给家人。可想而知,刘家定不会同意。而那位仆人为了完成主人遗愿,擅自偷盗刘承尸体将他一把火烧成灰烬。又将骨灰一分为二。一份用玉盒装着留在刘承的棺椁里。一部分用陶罐装载,连夜奔走,赶回襄平城。可回来时,林小儿已经下葬。”
高伯乾捏着一粒儿花生米,花生米的皮被搓掉了,整个米粒儿裂成四瓣。他认认真真继续听着。
“林小儿生死无亲,但因国有律法不能擅自掘人坟冢。故而那奴仆上官署要求掘坟开棺,将刘承这半坛骨灰葬入同一棺中。官署人生前忌惮刘承,死后也以死者为大,想刘承既将尸体已经一分为二,总没有送回去的道理。于是就命人掘坟开棺去了。”
“所以,发现林瑜晏根本没死?”高伯乾有点激动,接话道。
老人白他一眼,笑他白日做梦,摇摇头故作神秘:“非也非也!”
“那是如何,您快说。”
“话说那奴仆将刘承这半骨灰重新换了精致玉盒,我当时也去看热闹,待林小儿坟墓掘开棺材抬上来打开的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老人皱眉,露出苦思冥想的样子,不禁感叹:“你猜,你猜那棺材里是什么?”
“尸体?”
“要是尸体还能算奇闻?”
高伯乾想想也是,尴尬的继续猜:“什么也没?”
老人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可思议道:“琴!”
“什么?”高伯乾听得不大明白。侧耳凑近,老人重重的重复一遍道:“琴!瑶琴!”
“……”闻此,高伯乾直起身正襟危坐,同样不可思议。
琴……
竟然是琴……
他方才沉溺在老人讲述的火海里,不小心做的那白日梦最后一幕,是在一间房里。一场熊熊大火,似是‘林瑜晏’的火影,挣扎着藏匿了一把瑶琴……
一把瑶琴!
怎么会这样。他扶额,思绪混乱,敲敲脑门儿,异常苦闷。这竟不是巧合,就像自己拥有预见的能力。
不知为何,意识混乱中,一双手不自觉摸向胸口。触摸到厚实衣裳下那块贴身的白石。隐约间,高伯乾觉得这石头好似在那瑶琴上挂着的。
老人看他不自在,询问了几句,高伯乾长叹一口,艰难挤出一个笑来,继续探问:“为何是瑶琴,什么样的琴……”
“嗯……有些残缺,岳山的地方断了一个,琴弦跟着就断了一根。奇就奇在这琴有被大火烧灼的痕迹。”老人不禁咂舌:“一时之间,众人都说林小儿是上天派来掌管瑶琴的神仙。说他是上古神器之一伏羲琴的化身。反正众说纷纭,后来就成了襄平县一大传奇故事。你若在场,定然称奇。”老人此时回想仍不断称奇,又道:“官署当即将此事上报,郡守大人知道后要求严办此事,可几经调查也无结果。郡守将此事上奏朝廷,听说陛下下旨,将林瑜晏荒冢改建了一座宗庙,重新修建,亲赐名‘仙音庙’!你说说!你说说!这是何等殊荣。这林瑜晏生前可是男唱,大牢住过几次不说,还杀过人,这样一个人死后竟有这等尊荣。从宗庙修建好到现在,事情已过去三年。各地都说他原是天上派下经历天劫掌管乐器音律的大仙!”
神奇,这样的事,真的很神奇。
且不说棺材里为何变成了一把陈旧被火烧灼的琴,单凭林瑜晏那样的身份地位死后得到这样的推崇已经是开天辟地、传奇一件。
无尽感慨中,高伯乾回想那日见到的林瑜晏,是那番气宇非凡,恍若仙人,好像他真就是天上神仙。
而且,高伯乾隐隐记得那年林瑜晏音律造化虽没有登峰造极,但在聚茗馆里长居第一。只可惜自己没福气,从没有听过他的琴声。此时想来,竟不禁遗憾万千。
“那宗庙何处?”
“常有喜爱音律之人顶礼膜拜,就在城北郊。要出城的。那宗庙有专人看管,供奉着那把瑶琴和刘承的玉盒子相伴。看管之人正是刘承的仆人。官府亲派的勒。”
见天色还早,高伯乾霍然起身,老人吓了一跳,他当即拜别,说要去城外仙音庙看一看,祭拜当地神。
— — —
当高伯乾骑马赶到北城郊亲眼见到“仙音庙”的那刻,他才觉得一切都像书里的故事。
如何也想不到当今陛下真的为林瑜晏这样的人修建了一座让人供奉的庙宇。
庙宇外一个男人短衣长裤,上身裹着前后两片厚实的狐皮。他正在庙外砍着木柴,以备夜里取暖只用。
高伯乾进入庙宇,侧目看那仆人,对方并没有搭理他。于是他大胆跨进庙去。
虽说是庙宇,但祭拜的人并不多,也许是冬季缘故,山上难行,来往的人不多。何况这是掌管音律乐器的神仙,祭拜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庙中黑洞洞,连一盏油灯也无,却不知哪里飘来几缕青烟。
仙音庙不大,不过数丈,一眼望去就能看全。高伯乾刚站在门口就将一切收入目中。
不远处有一张高台,台案上静静的排放着一把漆黑瑶琴,瑶琴后有一个白色玉盒。想必那里放着的就是刘承一半的骨灰吧。
高伯乾不禁感叹物是人非,情随事迁。
站在门边,他不禁问道:“这里为何这般冷清简陋,不是陛下亲自下旨修建的宗庙吗?”
“拨下的银子,一级一级到最后寥寥无几。”那人背对着答他。
高伯乾忍不住走近些。
伸手就能触摸到瑶琴。
他认真仔细的瞧。琴果然有火烧灼的痕迹。岳山断了,故而一根琴弦崩裂。看起来也是有些年头。
高台前摆放着两个垫子,以供来人祭拜。
高伯乾向身后看,再确认那仆人一时半会儿不会进来的情况下,走上前去。
对这个琴,他充满着疑惑。也许这把琴真的是林瑜晏,真的是现在遇见的林瑜晏魂魄的真身,更是方才白日梦里出现的东西。
这一切驱使着他大胆起来。
轻轻抬起琴身一角。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不敢发出一声响儿。
他轻放下,再看另一边。
以粗糙的掌心微微婆娑。
正对自己的琴身之后,高伯乾摸到与原本烧灼的痕迹不太一样的凹凸。那样的凹凸很规整,一路摸下去,像是字迹。
于是他绕过去,站在高台边,使劲儿侧身去瞧。
黑乎乎,看不清楚。
脖子再伸得长点,他伸手抬起那头。
“咣当!”一个不小心,高伯乾撞击在案台。琴脱手而滑发出一声闷响。
高伯乾慌乱的回头,见刘承仆人正抱着一堆木柴站在宗庙门前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那个!”高伯乾尴尬的不知如何解释,只见那仆人抱着柴火走进来,一边平淡道:“万奉贤。琴侧那三字。”
他言语里有些许不自在,似乎是怨恨,对这庙宇的怨恨。
高伯乾跟近那人,心中揣测着“万奉贤”三字,并没什么印象。
那仆人咚的扔下木柴,转身对高伯乾冷淡道:“你是第二个发现那字儿的人。”
“谁是第一个?”
刘承的奴仆看着他,停顿很久,高伯乾不敢喘息,等着回应。
只听他道:“我!”
这,似乎不算什么值得期待的。
高伯乾莫名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着谁的名字。或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那人上下打量着他,意味深长又道:“高公子这么些年又回来了。”
“你认得我?”这话不免叫高伯乾有些诧异。
那人点头说道:“小人没别的本事,就记性好,主人才将我留在身边。方才不敢确认,这会儿近处瞧了清楚就认出来了。”高伯乾正想说些什么,只听那人没好气的说出句让他浑身一冷的话来:“高公子当年呈递官府的铜簪,将林公子送进了大狱害死了他,也害死了我的主人。”
闻此,高伯乾下意识摸上袖口里一直携带的铜簪。
抬头在黑洞洞的庙宇里看着仆人的脸,那表情有种杀气,让高伯乾不禁后退。
可遥想当年,也怪不他。他也是个受害者,后来的事儿他都不知道。
昏昏迷迷,醒来时林瑜晏就已经在牢里,第二天一早然就跟随刘承去官署,可不曾想那人已葬身火海。
只能说是巧合,并不是他有意为之。怪不得他。
“高公子要是没事。就烧柱香祭拜一下吧。不祭神,赔罪。”说话间,那人拿出金燧点燃一堆叶子,烧起六柱香递给高伯乾。
高伯乾尴尬接过,想他说话虽不客气,但就当祭拜故人吧。
于是他跪在地上拜了几拜,起身将几柱香插入了铜质香炉里。
香炉后几缕青烟中,棕黑色的瑶琴若隐若现。
他转身看着埋头整理柴火之人,小心问他:“当年开棺,你也在吗?”
那人没回答,高伯乾当做默认,接着问道:“你也觉得林瑜晏化作了瑶琴,是上古的神仙吗?”
“不知道。”如此冷漠的态度也是意料之中。
高伯乾觉得无趣,未曾告别,独自离开。
他牵着马儿,行走在山间。回去的路上格外不顺,几次险些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