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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朝不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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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岁日子晃得极快,雪姑身子亦是肉眼可见般圆滚一圈,它轻巧一跳,跃至桌角,松快磨爪。

“嚓嚓——”声惊动背身擦案的云裁,她扭头“哎呦”一句,忙抓住雪姑两双白绒绒的前爪。

“小祖宗,这可抓不得。”

翠柳寻过来,正巧撞见她将雪姑放在树上,不由笑:“倒同雪姑在这儿玩趣呢。”

没了桎梏,雪姑一溜烟蹿至树梢,抓挠枯枝。

须臾,冰凉碎雪松针似的落入云裁脖颈间,她来不及答翠柳的话,便叉着腰朝雪姑置气,“小祖宗,弄坏了二娘拐木,叫郎君知晓也要恼你,你如今暗戳戳报复我,瞧夜里谁人给你小鱼吃!”

翠柳抱着梨花拐木闻罢,这才低头翻动,那油亮杖柱外,清晰可见数道刺拉凸起的抓痕。

“可瞧见雪姑干的坏事了?”云裁没好气地抖着衫领,“夫人昨儿个刚嘱咐人送回宅里,今儿一早,便叫这小祖宗先享用了去,我瞧它近来无法无天得很,夜里可都别被雪姑几声叫与蹭给软了心,巴巴递小鱼干过去!”

翠柳叹一声,朝上瞧,罪魁祸首乖巧坐于枝头间四周张望,白绒绒一团,倒像落在枝头的雪。

“罢了,同它又能计较什么,我先缠块布给二娘送去。”

翠柳抱着拐木行至随阁时,殷素怀里正揣着毛绒绒的白炉暖手。

她将暗忖未见过此色手炉,再近些定睛一看,圆团子似的手炉顶上,忽而冒出两只尖尖耳。

随即雪姑转仰头,身子撑作一条,打起了哈欠。

云裁自后跟来,见状不由气笑。

“做了坏事,蹿得比咱们快,倒晓得先去撒娇卖乖。”

殷素闻罢,挠着膝上狸奴的肚皮,笑言:“它又去何处捣鬼?来时满身的碎雪。”

“二娘你瞧。”翠柳揭开拐木上绕着的布条,“崭新的梨花木,叫雪姑挠花了样。”

沈却错身抬目,倒是不甚在意,“无妨,唤人取锉刀磨一磨,再上油便好。”

“不用。”殷素摸摸雪姑的头,将它抱下去,又朝翠柳言:“现下便递来我试试罢。”

“二娘,不如地上多垫些被絮软物再走动?”

殷素是有些骨气的,她既下了心,自然不肯在旁人眼皮底下摔了跟头。

“这般麻烦作甚,快递来我走罢!”

只见女娘手臂搁上横木,垂目默了须臾,便一鼓作气撑起身子离舆。

沈却守在旁处,朝前用力扶住她,低着音嘱咐:“一步一步来。”

众人视线胶着于女娘身间,心也跟着一顿一顿的触地声紧密跳动。

偏此时雪姑仍胡闹,跳脱出孙若絮手心,勾着尾蹭殷素衣裙,喵呜叫个不止。

云裁“哎”了声,正要去抓,倒被孙若絮止住。

她并不言,情绪全含在眸中,摇头示意云裁莫去分了殷素心神。

拐木静而又动,雪姑瞪圆眼拢爪前扑。

殷素紧绷的心倒被它一搅,不由试着挪动另一根拐木。

磨地声滋滋,却拉得老长,几寸变换慢若微雨檐下的垂滴。

“可还撑得住?”沈却落目微颤横木,不免低问。

“还、还撑着住。”殷素抿唇,几乎是咬着牙行。

脱离素舆恰如脱离那张四方床榻。

放任自在,若成了近在迟尺的东西,她便要拼了命得去够着。

“四步……二娘可行四步了!”翠柳捂着唇惊叫,盖不住喜悦。

可随即殷素紧咬的唇蓦地一松,连带着抵撑的那口气也一并吐出。

她顿在那儿垂颈,稍作歇息。

额角悄然渗入一丝汗,须臾,连酸痛意也闯着钻入脚踝。

殷素骤然卸力,唯恐加重伤情。

虚拢她臂膀的掌顷刻环上来撑扶,随即便听沈却出声,“快将素舆推来。”

她被小心翼翼地搀扶坐回那方天地。

熟悉至极的温软,熟悉至极的不可动弹。

殷素垂眉压指,忍不住低低叹气,“还是操之过急。”

急不可耐到恨不能顷刻抛离一切,举刀奔马,重回幽州。

“至少比之从前恢复不少。”沈却卸下她臂间拐木,温声宽慰,“日子还长,总不急一时的。”

殷素未吱声,却也如此于心间宽慰自己。

时日尚长,不再是四万万秋。马有可跨坐之日,刀亦有可常悬之时。

她要沉心。

万万要沉下心。

“拿下去罢。”沈却将拐木递出,视线偏转时,忽顿目凝望端坐一旁的雪姑,到底还是嘱咐了一句:“莫叫它再去胡闹。”

“表兄。”殷素牵起淡笑,“同一只猫儿计较什么。”

她微弯身伸手,雪姑便极其乖巧过来,跃至殷素膝间。

殷素垂头逗弄它的脑袋,弯唇道:“雪姑,你多自在自洽,合该无忧无虑地上窜下跳,长作白绒绒的雪球才好。”

“喵呜。”

满屋子听这应答,皆不由笑。

“它可是个最会享福的主,半分苦头都不愿吃的。”

阁外忽闻声响,王夫人踏雪而入。她脸上喜色甚足,显见方才遇着乐事。

“遇之,这对拐木二娘用着可好?”

“儿瞧,尚可。”

殷素抬目朝王代玉告谢,“劳姑母费心,我用着甚好,明儿也要再支着试试。”

王代玉喜色更甚,连连道好,又自堂前坐下,端起云裁方斟好的热茶。

“今儿个你姑父出宅,遇上位旧友,相谈甚欢,要替他在上元谋份清闲差事呢。便是在尊经阁里校对古籍,守守阁楼万书,这既合了你姑父不愿入仕的心,又能叫家中有几分薄资。”

殷素陡闻一愣,连着沈却亦是一惊。

“父亲身困大梁之时,便驳了入开封府的请令,后颍州刺史亲请父亲做州学博士,亦婉拒,如何竟会应下杨吴上元差事?”

“你阿耶看重杨吴,不喜大梁与晋,你又不是不知晓。”王代玉搁了茶盏,撇嘴言:“若非咱们老根生在颍州,大梁与晋国又闹得厉害,你阿耶恐一辈子不再沾官,要在颍州一直耗着呢。”

“现下他肯有这个心思,乃是好事。”王代玉望向沈却,目中攀上些愁絮,“不然,你阿耶也要拘着你一辈子。”

“遇之,既然他肯松了杨吴这道口,你不妨也试试,去做想行之事。”

她知晓亲子心绪,也痛心丈夫旧疾,可如今一家子脱了苦海,落脚处安稳,便也该朝前望。

幼时几卷圣贤书烂熟于心,听着他父亲鸿鹄壮志而长,又有哪位少年人,肯隐隐于世,做位槛外人。

“杨吴民风淳朴,上与大梁淮水相隔,下处旁国又不敌他强劲富庶,倒为稳富之地,况校对古籍难卷入些虎穴狼窝,乃是个清净差位。”

殷素虽慢慢出声,心却还落于沈却与王夫人相对的前话。

她忆起些旧事。

与沈却还未相识之前,阿耶阿娘口中常提及的,是沈顷与王代玉。

阿耶说文官可怜,顶着旧唐高官名号的文官更是可怜。

沈宅一家,便是那个可怜人。

唐末气象残若枯枝败叶。

宰相随着惊慌失措的皇帝辗转各地,便有雄心,只余空喊悲愤。他们夹杂在中官、使君与皇帝之中,辗转难立,无论依附于谁,皆难逃厄运悲剧。

沈顷极早看清这一事实。

亦急切想要摆脱一眼可望到头的命运。

于是在阿耶的推波助澜下,这顶宰相乌纱帽被掀翻,沈顷一路自长安被贬颍州。

那时颍州战乱频频,苦日子难言于表,但沈顷甘之如饴。

比起呐喊无门,如今他身立颍州,倒还能仰天唤一声痛快。

直到唐廷不复存在,朱梁横空而起,带血利剑一击便刺穿颍州看似平静的日子。

大梁急需一个正身立命的机会,他拿着唐廷玉玺,披着皇帝袍衣,犹觉不定民心。

于是旧唐官员,成了新帝下一个目标。

沈顷一家人被明请暗逼地来到开封府。

再一次辗转皇帝跟前,拒绝并非轻而易举,沈顷身上系着一家老小的性命,他不愿再卷入漩涡,却又不敢直抒胸臆。

直至阿耶带着她自幽州而来。

沈顷见着他时,目中惊愕,久久不能回神。

或许在沈顷眼里,阿耶还是个好人,不该是随大梁一道割据的藩镇。

可随即那目中惊愕渐渐消散,取而代之是同病相怜的痛意。

乱世哪里还有什么忠君爱民,能叫一家老小好好活下去,便是天助万幸。

人人自苦,藏起一层又一层的不得已。

颍州两载,他们时常同沈顷一家往来,皇帝散了几分逼着他的心气,或许是帝王寄希望于阿耶能劝服沈顷,又或许是坐上触天高位,酒色财气环身,早忘了定那无畏民心。

总归阿耶带着她回幽州的第二年,她便从阿耶口中得知,那位瓷娃娃似的小郎君,已随着他父亲母亲南下颍州。

“茹意呀,你该庆幸你阿耶乃是武夫。”殷尧抱着她上马,笑叹道:“不然便要同你念着的那位小郎君一般,整日沉闷闷的。”

“我尚能提刀,他们又能举什么护命,不同文仕追随的风气一般,草草抹了脖子,便是万幸事咯。”

从前殷素并未听此话入心,可如今隔着十三载的陌生,再次与之相遇相处,她才品悟出阿耶话中深意。

乱世唯武夫被唾弃,也唯武夫可自护。

沈却的性子或许正是因辗转逃命,懈不得半分心神,才会自小老成敛静。

她忍不住抬眉,目光停落于那张面无神情的脸上。

那如王夫人所言,沈却想做之事,又是什么?

沈却似有所感地移目,便与殷素那双探究眸相对。

他默了半晌,朝王代玉回话,“阿娘,即便是在上元,父亲亦不会同意。”

“况如今,我也歇了这个心思,于阿耶阿娘膝下尽孝,便是儿现下心之所往。”

王代玉看看殷素,又瞧瞧沈却,只能重重叹息,“罢了。”

余下数言,她吞回肚子里,抱负与安危孰轻孰重,她必是要择后者。

杨吴虽安,能安至三十载不起硝烟,不代旁国?

王代玉自是不信的,她也晓得沈顷轴愣的脾气。

倒不如,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先过好眼前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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