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霞流动、红云漫天。
激荡的不仅是军人们得豪壮,更有显赫宅邸中那不安生的絮语。
“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呐……”
徐铭石凭窗而坐,手上虽握着笔,眼睛却不自主地,往那颗坠落着的火红上看。
方缜走马上任,已有两个多月了。
原本以为,只要他一走,上头那位就会冲着自己来。
可这么多个日夜过去了,陛下和穆王不仅没有任何对自己的动作。
对陈瑜亭,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
没有斥责、没有封赏、更没有哪怕半句不满之词。
平日上朝议事、内殿接见皆一如往昔。
更别提,最近几桩要紧事上,还得了不少夸赞与勉励。
而陈瑜亭那边,似乎整颗心都扑在了御塾上。
连月邀请黄磬,为门下学子讲学说法,引得朝堂侧目,内外议论。
“究竟什么时候来呢?”这些日子以来,徐铭石总这样问自己。
他是个在官场里,浸淫了快一辈子的人,这种表面得平静唬不住他。
徐铭石自问,还不至如此天真,信了这按兵不动下得安宁、祥和。
只是,他的确不知道,将要到来的风暴,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砸向自己。
其实自从方缜走后,他不是没想过拉拢一些朝中大臣。
以顾念先帝遗命、遵照前朝旧法的理由,向上施压。
毕竟,无论陛下和穆王有没有另立新人的意思。
先试探一手,再表表忠心孝道,总是找不出错的。
只要自己不出面挑头,再寻个适当的时机,推却礼让一番。
哪怕上边儿猜出,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也不好当面与自己为难。
是的,完全可以这么办。
让自己心里至少有个门儿、有个应对的方向。
再不济,也得有条能安排的后路。
可徐铭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终究没有这么做。
任府里的师爷、门客们如何游说,他就是下不了决心。
当然,这时的他还不知道,这步最终没有走出去的棋,救了他一命。
也保住了徐氏满门……
就在这种进退不得、前后矛盾的心境下,徐铭石自己苦苦挨了个多月。
他屏退了周围所有出谋划策的人,不许他们再进言提议。
回到府里,就一个人关在书斋,连平日里最爱的花鸟,都甚少打理。
或许,是独处的时间变多了,让他有机会摒除杂念;
又或许,是预感到穷途末路,进而开始思变。
徐铭石最近总想起以前,从他二十多岁进入官场起,一直想到自己的不惑之年。
这中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啊!
随便拿出一块残片,都够细细说上几天。
已经逐渐花白的须发,和阴天下雨时必犯的腰腿病。
就像他得到的恩赏与荣宠一样,一并打包成了命运的“馈赠”。
塞在了徐铭石手里。
他捧着这份越来越重的荣誉,也担着这份越来越沉得贪婪。
它们一齐压着他,直把他的膝盖,压进地里去。
用泥浆绊住,再用土埋上。
下一步,埋进去的,恐怕就该是他的脊梁了。
“啪”的一声,被捏在手里的笔,因长时间僵持而掉落。
墨迹晕开在纸上,是一团凝固的、化不开得浓和黑。
徐铭石收回目光和放空的思绪,抬起僵硬酸疼的手腕揉了揉。
他的皮肤早已发皱干枯,颜色也跟岁月一样暗沉了许多。
可手臂处,那些大小不一的圆点状疤痕,却从来不曾褪色。
“呵呵……这是当年在疫区感染时留下的吧?你们都还在呐!”
他将自己另一条手臂上,覆盖的衣服撩起,上面的疤痕亦是密密麻麻、星星点点。
一阵酸胀从膝盖处传来——
这个久坐后的老毛病,是三十二岁那年,下河堤堵缺口时落下的。
“哎呦……当真是不中用了!才坐了这么会儿,就疼得这么厉害!”
边说着,徐铭石边撑着桌子站起身,在屋内紧一步慢一步地溜达。
那个被自己在心里,反复问过几个月的问题,好似逐渐有了答案。
天下分裂近三百年,近一两代间,才逐渐有了些统一的预兆。
无论中州还是南夏,都是被放在历史车轮上,不得不跟着向前滚动的两方。
打,还是不打,从来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
这中州的第七位帝王,虽然年轻,可心智谋略绝不在历代先祖之下。
没准儿,他真的能带领中州,走向从未有过的辉煌。
为天下百姓,开启一个真正安乐太平的年代。
徐铭石,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州。
虽说这付出里有些私欲私情,可也是真心希望,中州能够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
而自己,能是它的柱石。
他当然明白,前朝立定的策略已是强弩之末。
再不变通便很难完成转型,更不要说进一步的提升了。
曾经,他一直在苦苦寻求突破之法。
可最终,徐铭石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自己想不出来。
如果中州的决策系于己身,他真的没有把握,自己是不是能够,帮着圣上完成统一大业。
所以,他是惶恐的——
自从接了首辅这个位子后,他就是惶恐的。
这份惶恐,因为求不到医治良方,就愈发往下流走去,变得猜忌、自私和贪婪。
就像一个掉进江里,被水流冲击的人,只能死死抓住那块漂浮的木板,才得以苟延残喘。
谁要敢看那木板一眼,甚或想摸一下,他都会将其视作威胁……
徐铭石走到椅子跟前坐下,仰头笑了起来。
“哈哈哈……想到这里就够了,哈哈……就够了……”
他自问早已回不去了,没必要去想什么,自谦自退的话。
不阻拦、不使绊儿,真的已经是徐铭石,能做的最大地退让。
他不可能自己从那个位置上走下来!
哪怕最终,那个陈大人要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超过自己,他都无所谓。
但他的位置,谁都别想碰!
他不可能自己退下来,除非,陛下亲自来拿!
屋里渐渐暗了下来,是该掌灯的时候了。
徐铭石打开门,唤底下人进来收拾。
自己则移步到廊下的躺椅上,又缓缓地摇起了扇子。
同样是夜晚临近,同样是高门大院,与徐铭石府里得清寂不同,穆王这边可谓是忙得热火朝天。
本来圣驾到府上也是常事,可这忽然提议要在此用膳,倒是忙坏了家下人。
陛下虽特意交代过,不必十分操持麻烦,穆王也乐呵呵地允了。
可谁也不想,因自己的不周到,而连累王府,落下个大不敬的罪名。
还好,穆王府中向来规格极高。
一方面是先帝恩情庇护,一方面是当今圣上的礼敬厚待。
所以什么好东西,都还是存着备着的。
这不,就在韩凛和穆王下棋的功夫,厨房里已经备妥了今日的晚膳。
只等总管一句吩咐,便可上菜。
“呵呵,皇叔好筹谋,侄儿怕是要输了。”
韩凛盯着棋牌。穆王在上面,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
“哎,前途尚不可知,莫要气馁才是。”穆王捋着胡子,看向对坐的韩凛。
“若要时局明朗,往往一两子就够了,不必等到最后。”
韩凛观察着战况,随后从棋奁取出粒黑子,轻轻落下。
穆王见后,身体一倾,乐呵呵笑道:“满盘迷雾,如今尽散矣!”
说着将手中的白子,落在棋盘一角,只等韩凛下一步的攻势。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过急则生变,侄儿受教。”
随后,又是一子落下之声。
“急而有序,变而有法,方可大功告成。”白子又进了一步。
……
“只不过,时机当前,又怎可轻易错过呢?”
黑子落地,斩钉截铁。
穆王将手里的白子放回棋奁内,笑道:“哈哈哈……果然英雄出少年,深藏不露啊!”
说罢,便吩咐管事的让传膳,自己则引着韩凛,来到了偏厅。
只见厅内灯火通明,时令鲜花雅致温馨。
有一刻,韩凛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七夕灯会上。
“陛下请。”穆王将韩凛让到上座。
“皇叔,只是家里人吃顿便饭,您别那么多规矩,不然我可就算留错了。”韩凛笑道。
“那好,那好,我也坐下!”穆王倒是依着他。
两人甫一坐定,膳食就陆续上了桌。
穆王看在眼里,见虽是格外用心,但到底不曾张扬铺张,甚觉满意。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韩凛也不让人伺候,遣了孙著他们下去休息。
只留自己和穆王,边吃边聊,好不畅快。
穆王一杯杯喝着酒,看着自己这个侄儿,如今胃口大好、心情极佳。
真是从心底里替他高兴。
如果今日商议之事能成,中州可以说,再无后顾之忧了。
也就是在这薄醉的清醒与恍惚之间,穆王又回想起了,今日两人刚刚见面的情景:
听到陛下驾临的消息时,穆王尚在偏厅用茶。
他手里捏着卷书,本想趁这个空闲的晌午,好好赏读一番,放松一下因政事而紧绷的神经。
不料才看过两行,底下人便匆匆来报,说天子驾临,还请自己快去迎接。
自韩凛登基后,这王府他是常来的。
可像今日这般,既无事先通传,又轻装简从的情形,还真是不多见。
穆王不敢多迟疑,揣着些惴惴不安的情绪,就赶紧往正堂迎去。
当他刚踏出院门,就看见韩凛已先一步走了进来。
但见这少年面上容光焕发,整个人光彩夺目的。
远不似前些日子得孤清、冷僻。
“打扰皇叔雅兴了,我这次来得急,是有一要紧事要拜托皇叔!”
他的声音也一跳一跳的,好像跃动在树叶上的阳光。
穆王笑了笑,不觉也被这朝气感染,“哎,这才像个年青人的样子,多好!”
说完,他拉着韩凛的手,踱步到了正堂内。
换做从前,这个动作穆王是不会做的。
哪怕彼此再亲近,他也始终铭记着自己的身份。
皇家亲眷,先论君臣,再论叔侄。
可自从朔杨一事后,他发现自己的侄儿明显改变了。
那种天然得信任和真挚,不是平日里的撒个娇、任个性。
而是真正自心间流淌出的溪水,沐浴在和煦的暖风与日光之下。
所以自己才会,不由自主地亲近他。
亲近那一份,生在帝王家,是而更显珍贵得情意。
“我想请皇叔出面,代为与徐大人详谈。”韩凛刚进了屋,不等坐下便说。
“力求不折损中州,任何可用力量,平安度过这一次转舵危机!”
穆王完全没有想过,韩凛会有此一托。
原本他们早已商议好了,对徐铭石采取逐步架空的策略。
先给些虚衔恩赏,再一步步将其手下的权力收回,最后完成陈大人的拜相调命。
当然,他们也一早料到,徐铭石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在逐渐收回其权力时,必定有一番博弈拉扯。
他们甚至做好了,要彻底除去徐铭石的准备。
到了这一步,其实就标志着,上位者杀心已起,再无转圜余地。
到底是什么,让自己这位皇帝侄儿,突然改变了心意?
还专程来托自己,去做说客?
韩凛似是看出了穆王得疑惑,解释道:
“皇叔,我想试一次!如果能平安完成,朝堂内的权力更迭,对朝廷、对中州无疑都是最好的结果。”
“这……的确是这样,但我们怎能确保,徐铭石没有开始动作呢?方大人可走了有几个月了。”
穆王沉吟道。
“盯着徐铭石的暗卫,一早来回禀过了——这个多月来,他并无异动。”
韩凛完全不打算隐瞒。
穆王着实吃了一惊。
不单单是为韩凛的心思缜密,更是为他的坦荡与率真。
竟能将如此私密阴暗之语,说得那么大方自然。
全无私心,敞敞亮亮。
“这一点……的确不寻常……”穆王还在思索着用词。
韩凛倒笑起来。
现在的他,不仅能看见黑暗里得算计,也能认清阳光下得心意了。
只听韩凛说:
“想来徐铭石是还在犹豫。他为中州兢兢业业数十年,立过的功、落下的病,早已将他和中州朝堂绑在一起。若说一下子不要了,翻了脸,恐怕他比谁都难受。”
“嗯……”穆王思量着这番话,缓了一缓道:
“也罢!我就去走这一趟,若能成,那当真是功在千秋!”
“多谢皇叔!”韩凛忙起身行礼,道:
“我思来想去,只有您出面最合适。您与父皇本就兄弟情深,更是一路看着徐铭石升迁过来的。”
“想来定有很多体己话可以说道说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诱之以名利,这事儿,也就能有个七八分胜算了。”
“你啊,算得可真精到!”穆王指着韩凛,哈哈大笑。
韩凛也跟着笑。
“皇叔打趣我呢!若此事不成,我还是会按原定计划办。陈大人封相,势在必行!”
说到最后,韩凛的笑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藏也藏不住的帝王威仪。
“中州有这孩子,必能能有一番大的作为!”
穆王默念着,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
“当然了,此番来府上,除了要劳动皇叔,还想顺道蹭顿便饭,不知皇叔答应否?”
韩凛转过话头,又换上副活泼的笑。
“你啊,你啊……真是……”穆王笑着摇头,吩咐了管家让厨下准备晚膳。
……
“皇叔?”穆王似听到有什么声音。
“皇叔?”又是一声呼唤,比刚才更急了些。
回忆里,韩凛的脸此刻突然近了,还带着甜腻的酒气。
穆王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得过于入神,竟没注意到酒杯倾洒在桌上。
“不妨,不妨……”穆王一边笑着,一边扶起杯子,看着韩凛道。
“皇叔可是在想,今日所托之事?”韩凛问着,搀了穆王的胳膊,让他缓缓坐正。
穆王看着眼前的韩凛,只觉这个自己一路看着长大的孩子,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
但这种难以捉摸,并不是接待南夏时的那种阴鸷、沉郁。
而是澄澈干净的恍若一面镜子,照着别人,也亮着自己。
“你说的这事儿倒也不难,最次的结果也不过是早就预料好的。只是如何开口,却是个学问。”
穆王的舌头有些发木、发飘,脑筋却格外清醒、透彻。
“我有一物可赠予皇叔,做您的由头。”韩凛笑着,完全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这……除了过于贵重外,还真是个好法子。”穆王显然知道,韩凛所说的是何物。
韩凛只是摆手道:“若能保得中州太平,这点子东西,算不得什么!”
说完又补了一句,“只是皇叔……可缓几日再去不迟……”
“呵呵,面面俱到啊!”穆王笑说。
说完,两人举杯,饮尽了最后一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