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林秉钧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由于俱乐部里头暖和，他脱下外套，里头是蓝色的衬衫和银灰色的马甲，看起来斯文又周正。

方津生看到高曼卿来到，兴奋地向高曼卿介绍，眼前这位就是他们的大雇主，林先生。

林秉钧当着众人的面，仿佛第一天认识高曼卿似的，伸出手和她握手。

高曼卿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来，她做足了心理建设，不断地告诫自己这是陌生人，要以对待陌生人的礼仪相待。

她缓缓的伸出了自己的手，下一秒便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手被温暖的大掌包裹住了。

林秉钧稍微紧了紧力道才松开，就那样虎视眈眈地盯着高曼卿看，丝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贪婪。

对于高曼卿来说，完成这“普通人”礼仪的半分钟，竟然好似有半个世纪那么长。

她认命似的轻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林秉钧才把手松开来。

方津生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俩交握的手，方才脸上那喜悦的笑一寸寸燃尽，只僵硬地留下一个笑的轮廓。如同那传说中极为名贵的龙泉印泥，火烧后留下的印痕。

理智上他知道这两人的一切行动都很合乎礼仪，只是他看着总觉得不是滋味。人被一种久违的心慌之感笼罩，仿佛又回到了看电影的那个大年初一，回头一瞥看到那辆小轿车。

他讨厌这种氛围，讨厌这种失控。

他不禁在心里拿自己同林秉钧做比较，林秉钧年轻富有，英俊潇洒，学贯中西，有着宏伟的理想和抱负。

他的心脏浸上一层霜色，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只是两人松手之后便很快背过身来，仿佛从不认识似的。让方津生疑心刚刚二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氛围只是一种错觉，是他自己患得患失，看到男子与曼卿相处，便失了分寸。

高曼卿把稿子拿出来放在桌上，便寻了个远远的地方坐着，平日里她虽然也不常在翻译俱乐部说话，可是今日林秉钧在此她总觉得尤为不自在。

放眼望去，俱乐部里的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的交际，她在这里单坐着倒显得另类。

方津生想寻个空同她说话，只是他还没往前迈出两步，前头的道儿便被林秉钧截了去。

他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男人，一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袭来，让他很不舒服。

林秉钧朝他露出了惯有的那种笑容。从前高曼卿总让他改掉这种微笑的习惯，说若是哪一天林家倒了，他这样笑是会被打的。

林秉钧朝方津生递了张名片。

方津生还没伸手，眼睛先看到了名片这一面是英文的。

林秉钧抬眉，露出了一个歉然的神情，把名片翻折过来。

“这一面是国文。”他提示道。

方津生文文雅雅的把名片接过，“我们这些医生总要看国际新发明的，我看得懂。”

男人的战场也不一定拼刀拼枪，譬如现在这两人之间，已经打了几个来回。

那日在玛丽电影院，方津生动了查林秉钧的念头，林秉钧亦是。

不过他动作更快，范围更广，他不仅调查了方津生，还调查了高曼卿。

当他知道自己留洋后方津生称得上是唯一一个和高曼卿过从甚密的男子，妒火险些将他的理智烧穿。

可惜方津生不知道林秉钧背地里对自己的恨，不然他怕是无法大度地和林秉钧交谈。

虽然林秉钧刚刚的行为称得上可以说是很不礼貌，但他接下来的话题却勾起了方津生一点兴趣。

林秉钧说他在国外学的是药学专业，同方津生也算是有些渊源。

二人就时下前沿的研究和医学理念进行了一番交谈，发现彼此都很有见地，越聊越投机。

高曼卿先前还担心这二人打起来，后来才发现是自己过于紧张。

她从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外文小说，撑着胳膊托着着脑袋索性看了起来。

不过书才翻了两三页，突然窜过来一个女孩儿坐在她旁边。

这女孩儿留着齐耳短发，约摸二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身褐色的绒布旗袍，倒是与年龄有些不相称。

她虽穿的简朴，可人却灵动。

她立起了一本大部头小说，手却在书背后指点方津生和林秉钧二人，给高曼卿递了个眼神，“你觉着他二人谁比较好？”

高曼卿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孩。

她暗衬，若是在外人看来，难免觉得林秉钧各方面条件要好些。

可她同这两人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熟悉。

若叫她比较，林秉钧的外在条件虽说珍贵，可并不是不可替代，反倒是方津生的好脾气独一无二。

这女孩儿见高曼卿半晌不说话，不好意思的同她道了歉，“我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

说完她伸出手，一边同高曼卿握手一边自我介绍道：“我叫唐如芸，江西人，白天在纺织厂做女工。”

高曼卿心下了然，难怪她身上的衣裳这样简陋。

不过想到这女子生活条件如此严苛，仍有一颗热爱学习的心，她对唐如芸的好感，不禁增加了几分。

于是她也想给唐如芸一个深思熟虑后的答案，“高的那个，我觉着脾气不好。矮的那个，脾气好。”

高的便是林秉钧，矮的是方津生。

她本以为唐如芸会被林秉钧的外表所迷惑，进而同自己争辩，她甚至做好了辩论的准备。

没想到唐如芸深以为然，她重重地点头。

“我偷偷观察那个方医生好久了，他脾气好，又是医生，讲话轻声细语的，我好喜欢他。”

高曼卿见她这样热烈的表达自己的爱意，忽然有些羞愧。

她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同方津生的关系，若说是男女朋友，好像又没一个确立的仪式；可她好像也没有办法在这个姑娘面前撇清自己与方津生。

唐如芸可不知道自己给高曼卿带来了这么大的烦恼。

她拿起笔记本，便走了过去打断林秉钧与方津生的交谈。

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声朝方津生道：“方医生，我喜欢你。”

俱乐部里瞬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喝彩声。

移风易俗这些年，如此大胆热烈的女子依然是少见。

方津生倒吸一口凉气，他没对如芸做出反应，而是下意识地朝高曼卿望去。

却见高曼卿一点也没有恼怒的意思，她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似乎是打算隔岸观火，看自己怎么处理这一笔不知从何处惹来的桃花债。

方津生无奈回头，唐如芸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他猜想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

林秉钧看见这一出，心中暗暗叫好，他也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高曼卿，然而看到曼卿和方津生眉来眼去，半分注意力都没有分给自己，他脸上的笑容又冷了下来。

方津生明确地同唐如芸说了拒绝，然而她却依旧不依不饶，打开了笔记本，问方津生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不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她似乎是打算一点点把这些要求都记下来，对照着自己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方津生估摸着二人恐怕少说要聊上一盏茶的功夫，朝林秉钧无奈地摊手，示意恐怕谈话要结束了。

林秉钧轻笑，摆了摆手，表示不在意。

方津生可不想在这里继续当众矢之地，他对唐如芸说我们寻个地方慢慢谈，于是二人便从地下室上楼去了。

其实人的性格有时候并没有好坏之分，而是一体两面的，全看在什么场景之下。

譬如方津生的性格温和，放在平日里便是交口称赞的翩翩公子，这时候便显出优柔寡断的不好来。

这种情形若是换给林秉钧，他虽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坏脾气直接把唐如芸的笔记本扔进垃圾桶，但也会干脆利落地拒绝。

看见情敌自废武功，林秉钧心中得意。

他朝曼卿所在的角落走了过去，打算同她说点落井下石的话。

高曼卿实在不愿意在俱乐部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会员面前暴露自己和林秉钧是老相识，何况这种关系暴露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成为别人的谈资罢了。

她疯狂的朝林秉钧使眼色，让他离自己远点。

然而林秉钧仿佛看不见似的，脸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往这里走。

高曼卿把手中的小说竖起来，把头埋在书页里，一会儿念阿弥陀佛一会儿念阿门，这时她有些理解为什么琳娘遇着难处时，总喜欢各家的神都拜一拜。

就在林秉钧快走到的时候，也不知道高曼卿拜的哪路神仙显了灵，俱乐部那个一年到头来不来几回的老板出现在门口。

说起来这还是高曼卿第一次见到老板的真容，她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两个眼睛，暗中观察。

那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人也微胖。他穿着一身合体的西装，也还算周正。

他一进门就四处找寻林秉钧的身影，一边找一边喊他的名字。

林秉钧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只得折回门口迎了上去。

他和俱乐部老板似乎极为熟悉，高曼卿冷眼看着两人交际。

不一会儿，外面忽然来了好些穿着糕点店制服的人，送来一车香喷喷的起司蛋糕。

老板兴冲冲地把林秉钧拉到俱乐部中央的台子上，说感谢这位俱乐部赞助人的慷慨解囊。

如果高曼卿没记错的话，他们翻译俱乐部是两年前才成立的。那时候林秉钧还不知道在哪个洋呢，她倒是没想到，他一回国就成摇身一变成了俱乐部的赞助人。

高曼卿轻嗤一声，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底下糕点店的伙计们在给众人分发蛋糕，台上俱乐部老板还在滔滔不绝的说话。

他说林秉钧将来还会有大量需要翻译的文件拿来请大家帮忙，到时候报酬一分不少，若是有愿意去他那里工作的，他也以高薪相待。

虽然林秉钧在台上没怎么说话，但台下的大家伙已然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

送吃的，送钱，还送工作，这样好的赞助人谁不喜欢呢？

高曼卿看他愈发的不顺眼，出去留学四年，学回来这些笼络人心的小把戏。

趁着众人吃喝的功夫，林秉钧总算得了空找高曼卿说话。

“旧历新年一别，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你看起来瘦了不少。”林秉钧站在高曼卿坐的桌子旁，高大的身体投下巨大的阴影，高曼卿半侧转过身去，不愿直接看他。

“不是留洋四年，怎么还要找旁人作翻译？”高曼卿说完这话又有些后悔，这语气还是显得有一些太在意。

林秉钧颇为无奈地解释道：“我一个人能看懂，可是手底下的人看不懂。”

他想伸出手把高曼卿的身子扳过来正对着自己，只是手悬空停了一会儿便又收了回去。

高曼卿不知道他这右手的纠结，但她听到这话有些诧异，自主回过身子来，“你雇了人种这个？”

林秉钧点了点头，他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原来他和高曼卿重逢那日确实有事，他那日便是去淞浦看实验田的。

一直以来，驱虫药品几乎都是由洋人的公司的垄断，他此番回国，为的便是开药厂。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除虫菊的标本递给高曼卿。

“这种小花在欧洲随处可见，谁又能想到它有如此大的作用呢？”

高曼卿扫了一眼，这小花不如别的花那么好看，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若不是她在文献里见过那些用处，她必然不会拿这小花当回事。

抛开那些和林秉钧的恩恩怨怨，对于他这种宏大的志向，她是支持的。

无他，只因她也是个中国人罢了。

种下驱虫菊只是第一步，按照林秉钧的设想，等药厂慢慢做大，他将来还要制作更多药品。

“要不要来我的药厂当翻译员？”林秉钧说起自己的宏伟蓝图时，眼睛里闪烁着灼灼的光芒，“我知道你不抗拒学习新东西。”

高曼卿不得不承认，有一瞬间她被他开出的条件诱惑到了。

高薪水，又是自己喜欢的事业。

只是让她给林秉钧打工，她实在不愿意。

她朝林秉钧摇了摇头。

林秉钧也不在乎她拒绝，他早就做好的心理准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他还会把更多的文件拿给俱乐部翻译，总归高曼卿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