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秉钧把座椅给高曼卿搬来，然而高曼卿并没有坐下，她站着，一副随时都要走掉的样子。

“我向你解释……”林秉钧也知道这一回惹下的麻烦不小，他急切地想要和高曼卿解释一番。

“我也想和你说，我预备辞职了。”高曼卿截断了他的话。

林秉钧被她一句话发配边疆，心头泛着无边无际的苦。

一双黝黑的眼望着高曼卿绵软的唇，原来这么甜腻的地方也会说出这么冷冰冰的话。

“等到这件事过去。”林秉钧软声道，“你先让我申辩申辩。”

“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能不能再留几天，就当是陪我……”林秉钧近乎恳求地望着她。

“你同我没必要解释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与我不相干。

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以为把这里当做任何的……一家公司都是一样的，但是不一样。”

高曼卿微微闭着眼，但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你亏欠过我，也帮助过我良多，我们今后两清了。你有你的事业，我虽是女子，亦有我的尊严。”高曼卿眼神坚定，“你从前没回来时，我也能找到活做，没道理如今非要依附你不可。”

林秉钧赤红着眼，几乎就要把胸中的痛苦喊出来，但他不能，他只能将其咽下，再咽下，他的胸口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把苦闷藏到那里去。

高曼卿转身离去，林秉钧低低地一遍又一遍呼唤她的名字，她也没理会，直到一只脚脚尖踏到门外——她听到“咚”的一声，而后是东西七零八落碎在地上的声音。

这下不得不回头看了，只见林秉钧摔倒在地上，眉毛痛苦地皱着，发白的唇还在念念有词地呼唤着高曼卿的名。

好一阵兵荒马乱。

林秉钧被送去医院挂了针，也没什么大碍，说是他这些日子没休息好也没吃好，有些低血糖。

高曼卿坐在床尾，交叠着双腿低着头，拿着削皮刀给林秉钧削了个苹果。

林秉钧此刻已经醒来，只是脸色苍白得如同玻璃纸，精神也不佳。

高曼卿削苹果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她喜欢把苹果皮削成长长的一条，螺旋而不断裂，倘若她每次在削苹果时获得这一成功，便会把这当做一个幸运的预兆。

她一只手托着宝塔似的苹果皮，另一只手粗鲁地把苹果递给林秉钧。

林秉钧试着直起上半身坐着，而后又直挺挺躺下，似笑非笑地望着高曼卿，用撒着娇的腔调道：“起不来，你喂我。”

他得了便宜就开始卖乖，高曼卿没搭理他，把苹果削成小块，塞他手里。

林秉钧吃着苹果，一脸餍足地盯着高曼卿的脸看，若是能一直这样也挺好，那他宁愿一直病着。

林秉钧想。

高曼卿被他看得烦，推开病房门往门口站着透气，过道里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她烦躁地垂着头。

几个护士推着一个浑身缠着绷带的病人路过，高曼卿看到他肿胀的脸，只一眼便连忙撇过头去。

她看着楼梯口有个女士不时跑上跑下，便开始数她爬了多少台阶，可才数到27，那女士的身影便消失在三楼。

她正准备收回眼神，余光瞥见有个穿着青色铁线纱旗袍的瘦太太正慌里慌张地从楼梯上来，往这处走。

她身后还跟着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月白色乔琪纱裙子的查鹭梅，正迈着小碎步跟着。

人走近了，高曼卿看得一目了然，应当是林太太。

猝不及防和她对视上，高曼卿一愣，林太太也顿住了脚。

几年不见，林太太的头发依然整齐地梳着，但凑近看就会发现她发根全是白色，年龄终究是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皱纹错综复杂，肤色白里透灰，看着有些贫血。

高曼卿大约也能猜到林家这几年的日子不太好过。

同林太太平静而审视的目光对上，高曼卿嘴巴张张，而后声音细小到几乎听不见，“阿姨好。”

林太太起先还拧着眉头，听见高曼卿这么一声，打量着她的脸，说了一声，“长大了，难怪。”

便推开门往里走。

查鹭梅快两步跟上，搀着林太太的胳膊也走了进去。

高曼卿烦躁地捋了捋头发。

她是有一根白头发的。

先前发现的时候高曼卿想把它拔掉，琳娘死活不许，说是拔一根，长十根，这些年便由着它生长。

曼卿对于这种迷信既不承认也不想破坏，她梳头时经常用别的黑发把这一根白发盖住。

但眼下这根头发终于瓜熟蒂落寿终正寝，躺在她手上。

叹了口气，她转身朝门里头正在说话的几个人告别，也没停留，扭头回了公司。

她一回公司，好些同事就围过来，就连一向与她一条战线的采薇都满目期待，想听她发表一些感言。

“把老板女友气到哭着跑出去，把老板气晕送医，你是这个！”采薇朝她竖起了大拇指，“是我们的骄傲。”

高曼卿满眼的疲惫，此刻被这笑话逗得微微咧了咧嘴——不仅如此，我还是你老板的前女友呢。

这笑话她没有说，笑不动。

她不是那种笨人，那种喜欢把自己的人生贡献给别人当笑话的笨人。

“你别生我的气。”见高曼卿脸色难看，采薇坐到她身边来，小幅度地摇晃她的胳膊。

她一只手遮挡着，另一只攀在高曼卿胳膊上，附在她耳边说着小话，“你这样大抵是在愈康做不长久，你有没有别的打算？”

这便是真的拿她当朋友，替她往长远考虑。

高曼卿勉强打起精神道：“活总是能找到的，除了灵山别有庙，我有手有脚，总不会吃不上饭。”

采薇抓着她的手，“不论怎样一个结果，你还记得常找我玩。”

高曼卿回握着她的手，她朋友不多，也十分珍惜这一个。

她站着收拾起桌上的东西。把两支钢笔里头残余的墨水挤了出去，又找了好一会黑墨水瓶的瓶盖——敞着口放了好些天，瓶盖一时半会找不着了。

墨水留给采薇，茶杯带走……

把文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码在桌上，又给实在带不走的物件各自找了新主人，高曼卿同众人告别，却被小李拦住。

“老板之前吩咐过我，说是高小姐你若是要辞职，我务必得拦下。”小李不好意思地挠着他剃的圆寸头，他刚才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拦——

毕竟自己可是眼睁睁看着林秉钧被高曼卿气倒下，不知道老板倒下之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但看高曼卿铁了心要走的样子，他忽然回过味来，老板这恐怕是留不住人，才被气倒下的。

今天自己若是真放了高曼卿走，过两天怕是也要准备收拾包袱走人了。

高曼卿没想到自己辞个职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她无奈地朝小李望着，一天的气都给了林秉钧，此时她也懒得生气。

“您就想想我，我上有老下有……下即将有小，将来还要娶媳妇，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小李真切地恳求道。

曼卿被他一番不着边际的话拦住，急得几乎要跺脚。

小李却打算乘胜追击，他算是看明白了，高曼卿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譬如他们老板，和高曼卿针尖对麦芒，那是没有好果子吃；一病倒下，就能得到半天的陪护。

当然他没跟去医院，不然就该知道他老板在医院吃到了好果子，还是高曼卿亲手削的苹果。

他使出苦肉计，说自己母亲卧病在床，下有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还要攒钱娶媳妇，来来回回地磨，磨得高曼卿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东西。

“总之，你要走也不是不行，但不能是我放跑的。”小李把自己的盘算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高曼卿被他的坦诚弄得哭笑不得，便等两天，等林秉钧病好，再递上辞呈。

小李一看她态度软化，急忙笑嘻嘻地把高曼卿手里的东西夺过去放回她的工位。

但走，她还是要走的。

小李把东西留下，是个不走的意思，也就随她去。

琳娘见高曼卿头次天没黑就回了家，还有些惊诧，道：“我还当你又要忙……”

高曼卿一进客厅便瘫软在藤椅上，今天跑了不少地方，着实有些累，心也累，“估摸着我马上就不忙了……”

琳娘听见她的话，接茬道：“不忙好啊，不忙你也松松劲。”

高曼卿苦笑一声，“不忙，也没钞票赚。”

琳娘才反应过来，“你要辞职啊，也不是不行，我做点刺绣活……”

高曼卿“哎呀”一声烦躁地打断了琳娘的话，她不说这个事还好，一说这事她更心烦意乱。

琳娘本就脚部有残疾，年龄大了很多病症也渐渐显露出来，她实在是不愿意琳娘操劳。

怕又引起高曼卿的反对之声，琳娘在这头上住了嘴，她又想起方津生给曼卿寄了新的信件，提示她道：“姓方的那个医生又给你寄了信，我给你放在老位置。”

高曼卿闻言，梦游似的往楼上走。

琳娘望着她的背影愈发觉得奇怪，这也不像很高兴的模样，现在的年轻人她愈发看不懂。

高曼卿如今有些怕拆开方津生的信，她几乎都能猜出来方津生写的都是什么。

先是问高曼卿好，再说自己在港近况，然后再或直白或婉转地催高曼卿结婚。

她只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头便天天疼痛，实在是有英年早逝的风险。

拆开信，她一目十行地扫阅前面的内容，眼神却逐渐认真了起来，而后难得的，她的脸上绽开了这些天来久违的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