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如何,被卷入旁人的家宅斗争之中总归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高曼卿琢磨着找理由回避,麻烦却比她后退的速度先一步。
若淑拦着她,上下仔细打量着,“我们是不是见过?”
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已经认定了那一回在永安百货,查鹭梅说话的对象就是她。
那一回从永安百货回去,她又去查家坐了一会儿,鹭梅喝着红茶,抹着眼泪,“我这些年心里苦,你也是知道等一个人有多不容易……”
而后她们絮叨了几个小时,总绕不开林秉钧这个话题。
她虽不知道鹭梅那一回哭究竟是哭什么,但她能猜到是谁勾起了鹭梅的愁思——大约在这一处她总是很敏锐。
曼卿答道:“上海人来人往,若是擦肩而过,觉得脸熟也不意外。”
若淑捂着嘴轻笑了一声,“我平常出门大多坐小汽车,一年到头怕是不大能同几个人擦肩。”
这话说得算是很不客气,曼卿温和地笑着,“那常二小姐觉得我熟悉,怕是认错了人。”
在人家的地盘上,高曼卿不敢起争执,只能把屈辱咽下。
二太太咳嗽了两声,手搭在若淑的肩膀上,佯装批评她道:“哪里有这么多话要说,扶我回去歇着,等会再练一个小时钢琴,把时间用在正道上。”
言下之意,同高曼卿她们说话便是在浪费时间。
若淑含笑称是,搀扶着二太太就往楼上走,若梅却喊住了她,“回来这么久还没听过二妹妹弹琴,我听下人说二妹妹的钢琴是极好的,今天能听到这么一回,也算是为我得了老师庆祝庆祝呢!”
若淑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这是拐着弯说她是表演节目供人娱乐的戏子呢。
二太太悄悄狠捏了一把她的手,她才没有闹起来,只是声音难免怒得有些发抖,“大姐姐要是想庆祝,去外边雇个戏班子回来,唱个几天几夜都成,再不济眼前还有一位,我就不献丑了。”
“我打你的嘴,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样说话,那种做派不好。”二太太狠声道,但这一句“不三不四的人”,对准的还是若梅和三太太。
三太太依旧是笑脸样子,冲着二太太背影喊了一声道:“姐姐莫要生气,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若是被不三不四的人气倒下了,还是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得了便宜!”
这光是上个楼梯就上了半个钟头,高曼卿心中不免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是她低估了常家的恐怖程度,一个两个都和莲藕似的心肠,就她是个实心眼的莲子。
若梅拉着她的手却不愿意松开,“高姐姐,你就留下来教书吧,我保证我乖乖的,你说往东我绝不往西。”
三太太也在一旁附和着,从戏班来到常家后,她没少受二房的气,还流了一个孩子,以致于今后都不能生育。
从此她的毕生志向都是给二房气受,她自然而然地把若梅看作自己一条阵线上的人。
二房讨厌若梅这个原配的女儿,她便同若梅亲近;她们不想让若梅学知识,见世面,她便张罗着给若梅找老师;她们讨厌这个老师,那她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地把这个老师留下来。
曼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常家宅子里头的一把刀,但她敏锐地感知到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不好相与的。
“一个月一百块大洋,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钟,来我们家给若梅上课,怎么样?”
三太太也算是下了血本,这样的条件放眼全上海,不,哪怕是放眼全中国都没几户人家开得出来。
何况曼卿并非什么名师大拿,这个价格聘请一位教授也是够的。显然三太太出这个价,也是存了赌气的心思。
曼卿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是心动,但这笔钱也是十分不好挣,她还是有些犹豫,三太太又循循善诱道:“你是不是那个……姜……姜正则介绍来的?”
曼卿点头,三太太高兴地说道:“他可是没少夸奖你呢,还用自己几十年来写文章的灵气作为担保,说你定然是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高曼卿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没想到姜正则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情,她此刻若是回绝了常家,那姜正则怕是要失了面子,连带着方津生也难做。
她不免对三太太又高看了一眼,用人情把自己拿捏住,叫自己动弹不得。
果不其然,她又陷入了犹豫之中,三太太见状心头暗自发笑,到底是年轻小姑娘脸皮薄,用人情压一压就让她放不开手脚了。
她又用帕子抹起了眼泪,曼卿不明所以,接着三太太便一把抓着曼卿的手,抽噎道:“若梅是个苦命的孩子,她自小不在司令身边养着,跟着母亲受苦,外边打着仗老家遭了灾,年纪轻轻没了娘,靠姑母拉扯大。”
说完她又压低了声音,朝楼上努努嘴道:“常言道‘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你虽然看不着,但手段毒辣着呢。可怜她耽误这些年,字都不识几个,日后该怎么活呦……”
她这一番话说的是情真意切,看起来倒像是满心满眼地替常若梅考虑,曼卿扭头看了一眼若梅,只见她方才的那一副机灵劲似乎又消失了,恢复了有些呆呆傻傻的模样。
若是高曼卿再单纯一些,怕是就要被三太太哄了去,只是,她的心里头不免转了个弯——三太太不也是晚娘么?
只听得三太太接着哭道:“你不知道,我本来就是个没指望的,来了常家也不过是混吃等死,结果忽然就让我看到了这么一个苦命的——说起来你怕是不信,但我确实是真真切切把若梅当做自己亲生女儿来疼,可怜我们娘俩,在这大宅子里头孤苦伶仃,连请个老师教识字都要低声下气地看人脸色——”
她嚎啕大哭起来,那叫一个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整栋小洋楼都回荡着她错落有致的哭声。
二太太在楼上啐了一口,那声音也颇为嘹亮。
曼卿被三太太哭得有些头痛,她抬眼从落地窗外看了一眼天色,连忙起身道:“今天有些晚了,三太太,我得回家去,夜路不太平。”
三太太忙收住了哭声,站起来喊陈伯送贵客,又说不能让女孩子走夜路,让开小汽车送曼卿,但陈伯说小汽车要预备着给二小姐晚上看话剧用。
三太太悻悻地笑,骂下人不懂事,曼卿连忙摆手道:“不妨事,我走着也就到家了。”
说完,她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修罗场。
回程之时,高曼卿的心情不如来时那么美妙,她只觉得疲惫。远远的晚霞泛着鳞光,照着远处似乎是烧起来了一般,她望着西边那一串燃烧着的云,慢慢地却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这好像是真的着火了。
但这也是乱世之中常有的事。
曼卿不由得加快了回程的脚步,搭上电车,她才放下心来。
不过那一片冲天的火光难免引起许多人的议论,只听得有个戴着眼睛的人很懂地同旁边人说道:“听说是没交保护费,厂子全让人烧了。”
“不交保护费,他厂子怎么盖起来的?”旁边的人问道。
“那杀猪也要等猪养肥了再宰的嘛……”
旁边的人哄笑起来。
曼卿低着头静静地,她就联想到那好几亩花田被毁掉的事情上。
林秉钧是也没交保护费,所以招致了祸端么?
她暗自摇头,应该也不会,连她都知道的道理,没道理林秉钧不知道——毕竟他们林家从前也显赫过,一些明里暗里的规矩林秉钧应该都懂。
她又忍不住叹气,好不容易把林秉钧从生活里赶了出去,怎么平白无故又想起他来。
她又听这些人断断续续道:“死人……哪天不死人……最贱的就是人命……”
高曼卿不禁想起了老方一家,说起来她于情于理还是该去探望一眼。
“有钱……我要是有钱就去八仙桥待一辈子!”
“小心没命花哦……”众人又哄笑起来。
高曼卿对这种荤话实在不感兴趣,倚着栏杆半合着眼假寐,到了站下车时脑子还不是很清醒,巷子口的路灯亮了起来,又是一天过去。
琳娘昨天买回来的肉还剩了一些,把它们都做了圆子,见曼卿回来,笑着问道:“今天面试怎么样,我瞧着我女儿一定是很好的。”
曼卿回忆起下午的唇枪舌战刀光剑影,默了一瞬,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丝抱怨,“高门大户烦得很……”
听出来女儿话里有话,琳娘接茬道:“受不了那些规矩便不去,你有你自己的道,别管那些。”
她递了一碗圆子汤,又把方津生的信递了过来,不忘点评道:“这小子邮费不要钱似的,最近给你寄来这么多信,一天一封,快赶得上前几年直奉战争的炮火那么密。”
高曼卿哑然失笑,把方津生的信压在了座椅下,把晚饭吃完了才拿上楼去看。
“你来信说十分喜欢这一份工作,我很荣幸。正则亦来信,说你聪慧率真,我还有些嫉妒他,毕竟上一回同你一道吃饭已经是四五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如今我一切顺利,只是时局不定,我的业务便不可避免地繁忙了一些,此行我收获颇多,不免在心中十分感激那一笔捐款。十分盼望着八月与你相见。”
高曼卿读完,缓缓地把信件塞回信封里头。
她对林秉钧诚然有着不信任,但不得不说他的挑拨成功了,如今她看着方津生的信,总觉得不太对劲,像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先前她急着摆脱林秉钧,故而对方津生热衷了不少,但如今同林秉钧断了个干净,她对方津生也多了一层审视。
也因此她预备提笔回信时,总觉得无从下笔,写了开头两句觉得不顺畅,又统统揉成一团扔掉。
她很想写信问一问方津生的家庭情况,但方津生不开口,她主动问反而落了下乘——像她上赶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