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是很深的夜晚。

因着林秉钧的订单，高曼卿最近每天都要加班。

琳娘不爱开灯，人又瘦的一把柴，最近也许是出于为素未谋面的弟弟服丧的心思，穿得很素。

高曼卿每晚回家都要被吓一跳。

她隐隐约约觉得，一直这样，早晚会出事。

这几日她恢复了和方津生的联系，不过只是当普通朋友一般相处了。

思前想后，她还是把琳娘的情况同方津生说了一个大概。

“我听说心理学近年来很是热门，也许你应该找一找这方面的书籍来看一看，或许对你母亲的能有所帮助。”

高曼卿十分赞同他的话。

心病到底难医，她也只能去想办法帮琳娘走出来，可真正能不能走出来还是看琳娘自己。

而她们母女之间的矛盾，在年底的时候彻底爆发了出来。

“我也到了该置办寿衣的年纪了。”琳娘忽然那天喃喃地，拿出了自己的棺材本。

按照旧时习俗来说，她这样做倒也没错。

可高曼卿不喜欢她这样消沉的样子。

她琳娘了无生趣，她这个作为女儿的心里又怎么能好受呢？

“你为了一个孩子，就要撇下另一个孩子不管么？”高曼卿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的。

琳娘却只是睨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明天要去找裁缝画点花样子。

高曼卿劈手夺过她手里的钱，往床铺上一掷：“你何苦呢？”

弟弟已经死了，她虽然也悲痛，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等你以后当母亲了你就明白了。”琳娘弯下腰，捡起了床上的钱，仿佛在捡一个小婴儿那样。

高曼卿冷冷看着，开门离开了琳娘的卧室，转身哭着跑回了阁楼上去。

往年这个时候，琳娘已经置办了一大堆年货，家里头也布置地喜庆。

但今年她却是彻底的精神不济，什么办年货也都搁置在一边。

第二天一早翠浮又带了人来，说是给琳娘送点年菜。

她二人身份实在是有些微妙，若以年纪论，琳娘当属长辈，若以身份论，翠浮才是正头太太，琳娘是小的那个。

但在高曼卿眼里，她与琳娘都是早就同高家脱离了关系的。

故而她十分反感琳娘与翠浮之间的来往。

陌生人之间实在不该这么亲密。

然而琳娘却十分欢迎翠浮的到来，高曼卿也不知道她们是在什么时候关系变亲密的。

高曼卿本来想赶她走，然而琳娘一听是翠浮来了，无神的双眼放出光来。

她忙不迭地跑出来迎接翠浮。

高曼卿烦躁地出去，和不想看见的人待在同一片屋檐下，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酷刑。

这时候她就有些理解林秉钧为什么总是会在烦躁的时候点上一根雪茄了。

明明是冬天，吹过上海的风依然是暖的，带着纸醉金迷的硝石味。

她买了几个点心，想着要不要站在路边把点心吃掉。

只是这样还是有些不雅，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把点心放回了随身的布袋子里。

既然已经出了门，便没有不打一头的道理，高曼卿有买了点水果，带着一道去唐如芸的居所。

如今唐如芸找了一个卤菜店的工作，她晚上六点睡，两点起来烧卤水，每天都很辛苦，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事业。

这日正好是周末，生意比寻常时候要好。

高曼卿到的时候，唐如芸已经把今天备的货买完了，正在收摊子。

见到高曼卿来了，她也开心。

“我没有打扰到你吧？”高曼卿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唐如芸挨骂，故而她每次来的时候都会买二斤卤肉回家。

唐如芸一边利索地把切肉的板子收起来，一边笑着说道：“我巴不得你天天来。”

说完，她又给高曼卿使了一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说道：“老板和老板娘信不过我，怕我偷肉，杀猪都不让我杀。”

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这卤肉店的老板和老板娘年事已高，熬不了夜。尤其老板娘又是个小脚，夜里走路常摔跤，卤肉的重担便交到了唐如芸身上。

一般来说，老板和老板娘会在下午的时候把猪肉分好，该多少块就是多少块，第二天一早唐如芸把对应数量的卤好的肉码出来。

不过这卤肉也有讲究，卤时间短了不入味，时间长了肉便化在了水里头，能卖的钱便少了。

唐如芸出过几回岔子，没少被老板和老板娘责罚。

那段时间老板娘夜里头天天拄个拐杖指挥唐如芸烧水，卤肉，倒水，加水，她动作稍有差池，便是重重的一棍子打下来。

高曼卿看着不免有些同情，可唐如芸却是很乐观：“之前我也没少挨打，可这回我虽然挨打，起码钱是自己的，况且现在我做的熟了，老板也就不打我了。”

不过卤料的配方依然被老板和老板娘在手里紧紧攥着。

生怕被唐如芸偷学了去。

高曼卿提着水果进了唐如芸的房间，这里说是卧室，不过是厨房与杂物间之间开辟出的一个空地，摆上床便是房间了。

饶是空间有限，唐如芸还是把这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她在墙上钉了几块老板不要的木板，在上面放着捡来的旧书。

高曼卿把水果放在台上，唐如芸摇了摇头，将水果挂在屋顶中央挂电灯泡的钩子上：“这边的猫和老鼠精得很，你放这上面它迟早给你全吃掉。”

高曼卿看着她这样的生活环境，不免又想邀请她来自己家里住。

唐如芸却笑着摇头，往床上一个仰倒，舒服地说道：“我现在自由自在的很，这里就是我的一方天地，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一方天地。”

她盯着唐如芸餍足的脸，忽然道：“我应该向你学习。”

唐如芸没听清楚她话里的含义，讶异地从床上坐起来：“学习什么，我应该向你学习才对，你有文化，工作又体面。”

说完，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问道：“你现在还去翻译俱乐部么？我现在因为这个工作，每天得早睡早起，俱乐部是彻底去不成了。”

高曼卿也摇了摇头。

“我现在找了一份出版社的工作，是有工作的翻译了。”

唐如芸眼里闪烁着羡慕的光：“我也想学，可是现在太累了，每天忙完脑子都是混的，看书也看不了两页，就打呼噜。”

说完，她笑着模仿起了自己打呼噜的声音。

高曼卿也笑：“我那里有不少错版书，左右卖废纸也卖不了几个钱，不如我哪天拿给你。虽然是错版，但看也是能看的。”

唐如芸一听这话，拍掌笑道：“我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遇到了你这个菩萨心肠的人。”

高曼卿却是一愣，她不过是把平日里触手可及的东西给了需要的人，于是自己便成了菩萨。

同她说了一会儿话，那卤肉店的老板娘便拄着拐走到厨房门口，故意大声说话。

高曼卿心知这是在撵自己走，便出门对老板娘和蔼地笑笑，挎着包回家去了。

同唐如芸说完话她自己的心情也平静了不少，她琢磨着等翠浮走了，回家和琳娘好好说话。

让她意外的事，翠浮这一次在她们家停留的时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久。

翠浮还是会做人，她搂着琳娘一口一个姐姐叫着，琳娘脸上浮现出这些日子里少有的笑容。

高曼卿看她脸上轻松，又不免心软了一点。

“曼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回高家过年？”她也不怕高曼卿黑脸了，亲昵地过来挽她的胳膊。

高曼卿一把别开她的手：“我和你不至于这么亲密。”

翠浮也不恼火，笑着和琳娘告别道：“姐姐下回见。”

等翠浮一走，高曼卿忍下心头不快，和声细语地问琳娘道：“你什么时候和她关系这么好了？”

琳娘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望着紧闭的大门，幽幽叹了口气：“她也是个苦命人，小时候和家人出去，长大被卖到高家当填房。”

其实翠浮和高曼卿差不了几岁，嫁给能够当自己爹的男人，这个人脾气又不好，还破产了，实在是找不到一个优点。

“她可怜，若是想离婚便登报，若是缺钱便去找工作，左右有手有脚，挑三拣四日子自然越过越窄。”高曼卿才见识过唐如芸的独立自强，便更看不惯翠浮这种做派。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琳娘一边扫地一边感叹，“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轻易‘出格’，看着能选，其实两个选择都很不好。”

高曼卿还是不太能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但琳娘的叹息还是像永安百货里头那循环播放的广告词一样，萦绕在她心头。

过了大约又一周，琳娘说要给高曼卿相亲。

高曼卿不明所以：“你又认识了什么人？”

琳娘平时的交际圈很窄，没有娘家没有婆家也没有工作，从前一起唱戏的姐妹早已散落各地，身边的牌搭子家庭还遭遇了不幸，她认识的人其实很好，能够让她认识的青年才俊也就更少了。

当然，与人相亲也没什么坏处。

抱着随便看看的心态，她答应了琳娘这个周末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