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曼卿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突然。
她捂着嘴后退了两步,双眼满是惊诧。
“探长问那个管家,他多嘴说‘小姐’昨夜和一个女人说了很多话,我便猜到是你。”
林秉钧安抚她道:“若是有人来找上门你也别怕,如实说就行了。”
高曼卿后知后觉地,脊背流下冷汗。
好好一个人,就那样死了。
虽然她干过伤害自己的事情,虽然她并不是那么友善,然而她终究是去世了。
高曼卿把门掩上,自己站在门外头和林秉钧说话,她表情变得很严肃:“你们药厂的事情,我听说了一点,但还不是很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得的,林秉钧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无奈而疲惫的笑容:“你也知道了?”
“查伯父想把他手头的股份卖掉,全家搬走。”他习惯性地摸出腰间的雪茄想要吸一口,但旋即又放下手来。
“我拒绝了和查鹭梅的婚事,她父亲便想用她来换个好前程。”
虽然已经是民国十七年,但妇女仍旧不能把控自己的命运。
大家族的女子婚姻,能够由自我掌控的终究还是少数。
高曼卿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能喃喃道:“到这个地步,又有谁真的赢了?”
也许还是父亲赢了,很多时候,父亲的胜利往往是由子女的牺牲为代价。
高曼卿同情她,就像同情自己。
不过因为两家住的位置离得远,分管的探长嫌麻烦,居然也就不来。
然而高曼卿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几分。
她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吃饭也没什么精神。
反倒是琳娘又好些了。
她嘴里咕哝道:“我才好,你又不好了。”
高曼卿淡淡一笑,她不想把查鹭梅的事情讲出来,以免她多心。
总归听了心里容易不舒服。
然而她不想多事,事情却自动找上门来。
翠浮下午又来了一趟,眼神躲躲闪闪的。
琳娘昨晚找了梁家人骂了一仗,忽然人清醒了不少。
她对于翠浮的来访热情淡淡,但翠浮却是个爱八卦的。
她神神秘秘地对琳娘道:“你知不知道,曼卿和一个小姐抢未婚夫,然后那个小姐一气之下开煤气自杀了?”
琳娘听见这样的事情,她哪里坐得住。
女儿和人命沾染了关系,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心就扑通扑通仿佛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似的。
这是其一。
还有一个她不宣于口的隐痛,那就是抢男人。
她最恨自己当时做了小,一辈子痛恨自己的姨太太身份。
她不想女儿步自己的后尘,这样的人生是无望的。
她很想问一问高曼卿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曼卿上班去了。
事实上,曼卿今天在出版社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今天一进办公室,便感受到了诸多异样的目光。
她放下包,季观潮便找了过来,同她说了外头的流言。
高曼卿本就因为查鹭梅的死讯心情不好,如今听到外头把他们三人传来传去,又把她说成了祸害一样的,她感觉脑子都是晃的。
“怎么能这样……”她手一紧,几乎把一整本书都揉成一团。
“要不你这两天先不来上班?”季观潮有点不好意思,但今早已经有了一些记者等在门口准备采访当事人,若不是林秉钧让人把他们都赶走,今天连班都没法上。
尽管季观潮和她说了原委,可高曼卿心里头还是难受。
她抱着东西回家,几乎就能听到身边的同事们在窃窃私语些什么。
她忍着发酸的眼睛往外头走,而这一幕马上又被记者拍了下来,放在第二天的小报上。
小报上的用语也不好听,大概就是说她做了错事,被老板嫌丢脸,赶回了家。
她很惆怅地走着,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也有机会当一次桃色新闻的女主人公。
林秉钧亦日子过得不愉快。
虽然他和查鹭梅的父亲闹掰了,可查鹭梅的葬礼他还是要去的。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查家居然提出了一个十分苛刻的要求。
那就是让查鹭梅以林家媳妇的名义,葬入林家的祖坟。
先前一直试着撮合林秉钧与查鹭梅的林太太此时却旗帜鲜明地反对了。
毕竟鳏夫的名声不好听,两家虽然有过结亲的意思,可也仅此而已,若要她为查家赔上儿子的名声,她是断然不肯的。
此刻她不免有些庆幸林秉钧拒绝的坚定,没想到查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逼死。
两家关系从前再好,此时涉及到自己家的利益,便自然以自己的家庭为先。
查家的太太拼了命似的上前去撕打林秉钧,直骂他是负心汉,骂他逼死自己的女儿。
林太太自然不肯别人这么欺负自己儿子,但她又是个读书人,做不来这么有辱斯文的事情,打起架来便落了下风,被查太太挠了一脸。
林秉钧对于这样的闹剧实在是颇为不耐烦。
他冷眼看着全场,想不到自己才是最替查鹭梅感到不值的那个。
查鹭梅的父亲还在同别人社交,说到高兴处,他还会笑两声。
这样的场面,自然少不了各种小报的记者。
他们闻风而来,想要挖掘一些新闻。
林秉钧虽说已经对这些记者的行事作风见怪不怪了,但他意外的是,查家连查鹭梅的葬礼也不放过。
按照规矩,查鹭梅是横死,不是善终,又是未婚的女子,葬在祖坟里于风水有妨碍。
林秉钧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查先生明明打算改头换面当东洋人,这会子又想起祖坟了。”
话里话外,他是看不过查家做派的。
琳娘虽然被女儿疑似做姨太太这件事弄得精神紧绷,但好在她尚有理智,愿意听高曼卿辩驳。
没想到母亲都知道了这件事。
高曼卿一怔。
她憋得不痛快,情绪便对着琳娘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她从中学时代讲起,将和林秉钧的相遇,相恋,再到分离原原本本地都讲了一遍。
“你瞒着我这么多事。”
听高曼卿讲完,她嗔怪她一句。
但她并没有真的生气,而是对于女儿十分心疼。
“你,难怪你那几年和梦游一样。”琳娘忍不住叹气。
她搂着女儿,就仿佛小时候那样哄着她。
高曼卿感觉自己一生的眼泪都流净了。
“他们便再怎么说我,我也是要好好活着的。”
只是事情难免发生得太过失控,有人在报上连载他们的故事,还有人动了把这件事改编成电影的念头,说要请当红女演员来表演。
可惜他们的愿景扑了空。
因为林,查两家都不愿意让查鹭梅下葬,她的灵柩停了三天。
要不是冬天天冷,都该有些味道了。
从前服侍过她的,一个女仆人实在有些忍不住,便把她的遗书拿了出来。
虽然查家人极力否认,但这份遗书显然十分吸引公众的目光。
而这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说她的死不干别人的事,只恨自己投错了胎,成为了贼人的女儿。
这样一封遗书的内容,引起众人的共鸣。
当然也有人质疑,说是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在这种时候拿出来。
可那女仆说得也有理有据,说是原本想着这也算是家丑,不让说。
然而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这件事弄得查家人很不愉快,毕竟女儿被父亲逼死,在如今的社会里看着总是不好的。
况且这个女儿还是死于气节。
而她的父亲却是个没骨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