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办喜事,其实这一个月来,众人脸上都无喜悦之色。
上海局势从入冬后越来越紧张,报上每日都是增兵的消息,查家早早搬去了日本,留下的查公馆每日都有不少人唾骂。
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琳娘,每日听到广播后都会面目忧愁。
方津生一面劝她放宽心,自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时局艰难,每个人都想出一份力。
高曼卿原本想请几个同学,但现下武汉的学生都在奔赴南京请愿抗日,仅是通知到了,并无人赴宴。
原本低调行事也符合她的心意,但对于请愿抗日之事她亦是有些意动,她知晓目下所做之事同等重要,故而将心中热情暂且按下。
但唐如芸先一步觉出了不对。
她热爱书籍和学生,焉能不知目前武汉状况,每日做工之事只要往门外看上一眼,心中便忍不住为这些人摇旗呐喊。
而高曼卿在她心中,是个高尚的人,在这样的时刻,她会有更大的作用。
可她却在筹备婚礼,去嫁给一个早年间拒绝的人,她只是没有文化,但并不傻。
她下了工,特意拦住了方津生的去路,质问他为何要用婚姻困住高曼卿这样的新式女子。
结婚应该由她那样的旧式女子去结。
方津生嗫嚅半晌,只憋出来一句权宜之计。
唐如芸寸步不让:“那为何不同我权宜?”
听到这样的话,她心中的愤怒超过了对方津生的眷恋之情。
她无法容忍高曼卿宝贵的婚姻仅仅是用作方津生的权宜之计。
方津生任由她拽去了高家,冬雨萧索,她再三逼问,确认自己心中想法。
腊月初一,林秉钧躲在小汽车里,观察着高家的一举一动,越是热闹,他的心便越往下坠。
他幻想过无数次高曼卿与自己成婚的模样,可如今她决意如此,他又能如何。
从前以为二人相隔万里,便是再无缘分,今日方知何为咫尺天涯。
可为民生计,他这些个人痛苦便显得微不足道,他是新世界的城民,理应尊重妇女的意志。
哪怕他爱慕着的这位女士,正在举行同他人成婚的仪式。
无知无觉的痛,最是磨人。
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上海一直在增兵,日本人对上海垂涎欲滴,迁移工厂之事,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若战事真的打起来……还需药物救急,决不能让这些物品毁于战火之中。
“笃笃”。
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那是留着短发的,穿着学生旗袍的高曼卿。
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的嗓子,他一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送我去码头。”
如芸,如愿嫁给了方津生当新娘。
而她要乘船去南京与同学汇合,一同情愿抗日。
林秉钧猛地落下一脚油门,车窗外学生游行的口号喊得震天响。
“这不是喊两句口号……”
“女人,亦有为理想牺牲的权利。”
高曼卿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不熄的火:“你能送我一程,我会很高兴,但你若是不能送我,我也可以下车走过去。”
高中时代的困顿,有了答案。
女人总是羞于承认自己的理想和野心,胸怀和志向,所以为了寄托这些心情,以爱情为托词,实则是以男人为自己抱负的延伸。
妇女解放运动浩浩荡荡,她要解除心灵的桎梏,为了理想牺牲不是男人的专利。
如今她才明白。
还好她终于明白。
查鹭梅有她的民族气节,从古至今,其实许许多多女子都有。
“你……若是到了南京,有什么难处记得给我消息。”林秉钧知她意已决,目光沉定了下来。
遇到盘查的人,他便推说是送太太回家。
“就当是车马费,这二十分钟里,你是我太太,好不好?”
等她平安归来,他就再进攻一些。
高曼卿胸口滞涩一瞬。
“或许再见面,是进步的高曼卿,和进步的林秉钧。”
这一天琳娘收了如芸作干女儿。
婚礼结束后,新婚夫妇二人便马不停蹄地回了上海。
琳娘孤身一人,举目无亲,便跟着两人同归。
高家败落得很厉害,琳娘再望向那破落的旧时代产物,心中索然无味。
她的一双小脚慢慢走,而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如芸送走了方津生,每日除了工作,便是去看书。
一晃眼到了一月份,曼卿来信说一切都好,预备来沪接走琳娘。
可再往后便是断了通讯。
日本人动手了。
她在南京的行动又常常受人监视。
直至停战,她才辗转收到林秉钧寄来的信。
琳娘受到了惊吓,他将琳娘与工人安置在一处。
而如芸……如芸在东方图书馆中抢救图书时,遭到了轰炸。
她愤怒地揪着信件,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少。
“留学吧,曼卿。”
离开南京后已是春末夏初,她深觉自己学问不够,而林秉钧也在此刻寄来了一封信并一张支票。
在欧洲三年,她却看明白了许多欧洲社会的沉疴。
这却又让她燃起了无限的希望,危机终会过去,希望终会到来。
这三年时间,她与秉钧时时通信交换意见。
她离得远,看事情更能纵览全局,秉钧身处浪潮之中,个人体会则更加深刻。
原来三年时间,也不过是三十六封远渡重洋的信。
“你才多大,怎么就生了白发?”
“是为了同你早日白头到老。”
林秉钧略去了那些焦灼与思念,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日拱一卒,这些年我也算是个进步青年,你要不要同我在一处?”
曼卿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个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