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渊冥巨大的身躯完全跃出云海,喘息间,厚重如帘的云幕破开来,还来不及变成雨落已经全都浇在渊冥的龙鳞上。
还未触及龙鳞又蒸腾成雾,伴随着渊冥沉重的低吟,如梦似幻。
更令人惊讶的是,雾气中,姜黄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些洁净潮湿的龙鳞上,刻着的繁冗符号,正随着身边王知之的呼吸频率明暗闪烁。
姜黄死死抓住栏杆,才不至于被气流卷走——这条巨龙仅仅是呼吸,就改变了周遭的风向!
“那些符文,是契符。”
王知之低沉的声音从她耳侧方传来——姜黄这才发现这位龙官长已经站上瞭望台边缘,黑色披风在狂风中肆意飞扬,仿佛很快,他就会被某种力量拉扯召唤,稀释在天空的裂隙里。
但他又站得极稳,甚至无须同姜黄那样,去攀附什么来固定自己的身形。
他抬手按向自己心口,用心感受手指缝里透出与契符同步的金红色搏动:“渊冥的每片龙鳞之上,都契着我们的誓约,”他以食指在空中快速书写,古老龙文便凭空出现,是同心口如出一辙的流动的金红色,“它分我一半寿命,我予它......”
姜黄仰起头,想尽力听清楚后半句,怎料正对上王知之那双异色瞳孔。不寻常的暗红色右眼在渊冥巨大的龙头下,状似燃烧的宝石般璀璨。
以至于分了神,他口中最后几个字,她全然没听见。
“心动了?想不想将来的某一日,你也能以凡人肉身,征服一条巨龙垂首?”王知之打开手臂,迎向渊冥,一人一龙隔空贴首。
高贵的龙,居然会为了与人类互通,对这不足一片龙鳞大小的人类垂下头!
姜黄微张着嘴,震撼至此,无法用言语形容,只有心绪久久激荡澎湃,如潮汐涨落不歇。
不知是否每位可能加入龙官队伍的新人,都有幸得王知之垂青,带到甲板上来敲打鼓励一番。
还是只有微末的她?
有记忆起,即是孤儿院里一株毫不起眼的野药,愿为了碗里盛的饱饭,去最艰险的山坳里扎根。加入培训营,也不过想着吃饱穿暖,哪怕将来有一日,会成为战场上被一刀毙命的小卒。
即便王知之现下告诉她,淬火山是火坑,她也义无反顾愿意去跳。她不过是想抓住每一次机会而已。
“想!”她答得干脆又响亮。不过是十多岁的年纪,就是这么毫无保留、自然而然地朗声说出心底的答案。
疾风将此字送进王知之耳朵里,也送到渊冥耳朵里。
渊冥垂着龙首,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龙须根部动了动。
“很好,那就去告诉龙九他们,加速前进,”王知之收回手臂,满意点头,“日落前,要回到淬火山。“”
龙舟猛地上跃加速,云层被撕裂成絮状抛下。
姜黄踉跄着攀住驾驶舱室内的木墙,用力到指甲都翻了过去,拗处一笔白色弧线,慢慢在指甲盖里沁出血丝。
十指连心的痛那样难捱,她却一声不吭攥紧拳,自虐般去感受这种痛,甚至在剧痛中无声笑了出来——孤儿院院长果然没有没骗她,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心深处,随着王知之添了柴的话,簌簌剥落,缓缓冒芽苏醒。
就像稚嫩的姜黄根茎,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烈火。
此刻的她,还懵懵懂懂的,不知用哪个词语去概括她的心境起伏。
“抓稳些,马上要俯冲着陆了。”龙九一拉操纵杆。
龙舟往下,穿透最后一道云障,淬火山的轮廓跃进姜黄的视线里。
这座暂时沉寂的火山,像被巨神捶打过千百次的赤铁砧,山体布满纵横交错的暗金色纹路——那是半凝固的龙息矿脉——龙官们和群龙出征时所用的盔甲、武器,均由此处锤炼锻造得来。
十八根看不出材质的冷玄色锁链从火山口辐射而出,每根的末端都拴着一条正在吐冰雾的龙,宛如给火山戴了顶水晶冠冕。
“漂亮吧?”龙九胳膊搭在驾驶平台上,“当初老王亲手把渊冥的逆鳞献祭给火山眼,才镇住底下那条上古炎脉。”
他又指了指隔山相望的最高处,那座建在苍翠林中的黑色宫殿,“那儿,老王每天晨起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那儿......”
龙九是怎么做到在如此颠簸着陆的情况下,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姜黄差点憋不住要问出声。
“龙九!”舱室门呼地打开,龙五冷着脸从舱室外走进来,长腿迈的,又是一个如履平地的人,“真当自己带孩子来踏春呢,唧唧歪歪个没完,赶紧舶停!屁话真多。”
姜黄等她走近才发现,龙五的甲胄在靠近火山后发生了变化,原本暗刻的四爪龙纹此刻泛着幽幽红光,像是有岩浆在纹路里流动。
更妙的是,她每走一步,靴底都会在甲板上烙出浅浅的焦痕,但几瞬过去,焦痕又会逐渐消失,甲板毫无损伤。
“哼,”龙九自然看出了姜黄的讶异之色,在她旁边对着龙五这种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嗤之以鼻,“又在这儿臭显摆龙契了。”
这就是王知之所说的,征服一条龙后,龙给予龙五的契么?
这也太好看太厉害了吧,姜黄口水都被馋出来,加入龙官的心,更迫切了。
龙五可不是为炫耀这个来的,但不否认,她可以再给这小丫头上一上人生一课。
“淬火山有三忌。”一个闪现,龙五钻到了龙九身后,匕首抵住嘲笑她的人后腰,话却是对着姜黄说的,“小丫头,你须得提前记牢,一忌直视渊冥之眼,二忌私藏龙息矿产,”刀刃缓缓上移,“刺啦”,龙九腰带崩断,“三忌......”
“三忌吓唬新人!”龙九猛地一偏,拍开龙五握匕首的手,抓起断掉的腰带顺势往前一套,将措不及防的龙五手腕绞起,抻直,压下,“看着学!这一招,能防住某些人的阴刀子。”
“松手!”
“不松!”
“你——你这样就别怪我手下无情跟你动真格的了!”
“来啊!谁怕谁!”
姜黄站在一旁看两人见招拆招打得难分难舍,眼睛拼命看,脑子拼命记,手里还偶尔比划着,毕竟是偷师的好机会!
“轰隆——”龙舟砰然触地。
“龙五!”王知之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
两个冤家对视一眼,各自扭头不看对方,但停了手。
哎呀,偷师的好时光如此短暂,姜黄抢先替两位正在整理仪容的龙官开了门。
“官长大人。”发丝不见一点凌乱的龙五对王知之的态度相当尊敬,躬身行礼。
“带新来的去北山阁,安排她的食宿。”
“是。”
龙五偏过身去,对着跟上来的龙九撇撇嘴,意思大有:看到了么,以为是什么天选之人大有来头么,也不过是住进普普通通的北山阁,交由她代办而已,别烧错了香磕错了头。
但对于姜黄来说,即便是北山阁,也比培训营的大排铺好上许多许多。独立的休憩空间,小而紧凑,甚至摆了书案!姜黄往里走,啊,还有单独的洗漱室!
“作息时辰表都在这儿,”龙五以指节敲敲柜门上贴的纸,“衣服也是,洗洗干净换上常服,跟我出去熟悉熟悉大环境。”她是一秒都看不得姜黄身上灰扑扑的破烂装了。
“咕噜——”
龙五瞪着姜黄,姜黄的肚子又藏不住地叫了一声,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格外响亮。
龙五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怎么,龙九那大傻子没带你吃饱?”
可能也许本来,龙九是计划带她喝点吃点的,那不是被你们口中的“老王”打断了么。
“没饱。”姜黄揉着肚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龙五的眉毛高高挑起:“没饱?作战期间三天吃两顿常有的事,难道谁还非等你吃饱了才来杀你?饿着!”
她狠狠一锤柜门,柜门因暴力而弹开,露出里面一排崭新的衣衫,“抓紧时间,动作要快!”
衣柜里,所有衣料质地都比姜黄这辈子穿过的所有布料都来得好。
孤儿院没有所谓专属衣物的概念,当天晾晒好收下来的衣服,靠抢到合身的穿,抢不到,就只能穿小一号的。
之前姜黄年纪小,瘦弱抢不过,经常穿着捉襟见肘的衣裳,到孤儿院后山挖野菜和药材,那些带刺的灌木,总能把她的手脚皮肤裸/露在外的部分,勾出一道一道的血痕。
培训营也不过好了一些些,发的两套衣服轮流从头穿到尾,摸爬滚打、暴雨日晒。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物,手肘膝盖磨出即将破洞的白印,袖口领口全是汗水晒干后的磨毛。
“还磨蹭什么?”龙五抱着手斜靠在书桌边上,“指望我伺候你洗啊?”
“我不知道哪套是常服。”姜黄第一次有选择专属衣物的权力,一时间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左边!月白色那套!”
“哦。”姜黄伸手过去拿。
“呼啦”,,常服甫一接触到她手掌,就以手掌为圆心,冒起燎焦她睫毛的明火,常服一点一点烧穿,空气中飞起焦黑的灰烬。
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姜黄抛开常服跳到一旁,手指不停拍打着眼睛。
龙五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套常服可是融了龙鳞粉末织就而成的,哪怕是龙息矿打造的刀剑都一时难以划破。
她一个小丫头,缘何能以手心火焚毁?
“你!”龙五往前近了一步,“以为烧伤自己就能赖到我头上?我劝你别把外边那种下作手段带到淬火山来!”
焦黑的灰烬在地面上越来越多,很快堆成小小埃冢。不时还跳出几颗细碎的金红火星,像不肯安息的焦魄。
姜黄眨着没了睫毛的眼睛,被诬陷得直接愣在原地开不了口。
她没有玩!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手心火!
她看了看龙五,将自己的手掌伸到龙五面前。
龙五的匕首立马出现,横在两人之间——这是吻卫面对未知威胁时的本能反应。她甲胄上的龙纹疯狂闪烁,将整个房间墙壁映得发红。
就见姜黄抬起手掌,义无反顾按在了她自己穿着的培训服上!!!
龙五心都含在嗓子眼里!!!要是姜黄有个三长两短,出去说是她自己烧的自己,谁会信?
还好没事,姜黄的培训服居然没烧起来。
“有意思。”龙五神色恢复讥讽,“你能以手心火焚穿龙鳞粉末织就的布,在这破抹布上却打不着火?骗我好玩?”
不就在龙舟上给了她个下马威么,臭丫头,居然敢在淬火山玩这一手,以为住进北山阁就万事大吉了?龙五沉下脸。
姜黄茫然地望着自己的手掌心。那里还残留着灼热的刺痛感,就像......就像在龙舟上,喝过龙九给的龙涎酿,伤口复原时的感觉!
“真不是我乱玩,五龙官要不要先看看?”姜黄太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想也不想扯着初训服的袖子裹住手指,抓起柜子里的另一件衣裳,直直朝龙五递去,“说不准是布料的问题。”
这动作太突然,龙五条件反射地挥刀斩了过去,姜黄赶紧缩回手,“唰”的一声,衣服在刀刃下完好无损——很明显,就是姜黄的问题。
“你还有什么话要狡辩的?”龙五的刀尖指向姜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