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楼收敛思绪,撑起身子下床行礼。
被裴兰的情感影响,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慌乱之下因虚弱又要倒下,一下子咳得惊天动地,几乎是滚下床来,幸好地上铺着地毯,没有摔得太狠。
“六弟不必多礼。”裴苍虚虚扶他一把,并没有碰到裴兰手臂,春草端来一张华丽的椅子给裴苍坐下,他便对着春草说:“把你主子扶回去。”
“谢皇兄。”时楼小心翼翼掩唇,怕把病气过给他。
若是感染了裴苍,他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裴苍知道小妹性情娇纵,这次闯了祸,险些闹出人命来,被母后拘在身边养着。在场的宫人护主不力,没能尽到为人奴仆的本分,已经被秘密处决,以保证裴荔安全无虞,名声不致受损。
只除了眼前这人。
他此番前来,本也是为了敲打。可看他孱弱地躺在床上,清瘦脸颊因呛咳而染上淡红,黑发笼在苍白脸侧,觉得是母后过于谨慎了。
伏身时可以看见背上薄薄两片蝴蝶骨,衣袖间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异于常人的浅色眸子则惊慌失措地眨动,惶惑不安,似乎并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了。裴苍不由想起之前他这个小六弟,在裴荔面前怯懦胆小的样子。
真是可怜。
他嘴角笑意加深,“荔娘贪玩,母后担忧她闹你,我就独自来了。”裴苍眨了眨眼睛。
皇族基因优秀,惺惺作态的样子竟也能看出几分真诚,“我是来探望你,你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臣弟不敢。”时楼低低道,嗓音犹带沙哑,刚在床上坐下,又要起身行礼。
“算了。”裴苍冷哼,长得灵巧,性子怎么比老二和他那个尚书家的伴读还无趣。
偏殿简陋,平日无事他一年也不会来几回,裴苍确定了裴兰的忠诚,不愿多待,随意聊了几句便托辞离开了。临走前又叮嘱春草好好照顾她小主子,做足了兄友弟恭的场面,回去与母亲邀功领赏去了。
“春草,去将窗户打开。”时楼不耐烦闻殿中熏香的味道,可也知道是礼制,不容他放肆。前几日因他病中,门窗关得紧紧的,再关下去,他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
许久不当皇子,有些生疏。
系统:“你打算怎么做?”
时楼:“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之后再说。”裴兰处境堪忧,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谈什么辅佐裴英。女帝登基向来非同小可,阻力只会更大,但凡还有适龄的皇子,公主上位都会被一堆臣子死谏——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似乎当过那个死谏的文臣,具体情节记不清了,最后撞柱子死的。
裴兰今年快十四岁,裴英才十岁不到,年纪更小的不提,如今已成气候的几位皇兄,时楼一个也不能留。
这么一想,连休息也不踏实了。谁人不知六皇子和七公主势弱,与世家大族为敌,不亚于蚍蜉撼大树。
“统,这次资料为什么这么少。”时楼皱眉,再怎么无能的位面,既然是向时空局申请帮扶,也不至于这么没有诚意,“让技术部重新联络盖亚意识,再要点过来。”
现在的年轻位面啊,一个个真是太不像话了。
时楼摇头叹气。
“殿下,怎么了?”春草不安道,“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想出去透透气。”时楼望着窗外午后夏日,绿叶流光,蝉鸣浮浪,一派盎然盛景,屋内越发沉闷起来。
“可是您身子骨还没完全好。”春草为难,柔声哄道,“再过两天,奴婢陪您去小花园里逛一逛吧。”
时楼不置可否,她说的是实话,才清醒了这么一会时间,困意又再次袭来,他恹恹地躺下,嫌弃这具身体实在不行,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弱不禁风。
*
大夏重文轻武,皇子一满八岁,公主满十岁,就要在宫中的文珠馆,由前朝文臣兼任的掌学先生们集中开蒙授课。七公主年纪尚小,还得再过半年,才能入文珠馆。
时楼想见她只能通过别的渠道。
裴英随母妃容昭仪在永宁宫秀芳殿深居简出,半点不像天性活泼的裴荔。时楼休养这几日,都能不时听到从正殿传来的女童哭闹声,裴荔吵着要出去玩,欧阳皇后铁了心要管教她,宫人不敢放她出去。时楼养好身体出去放风那天,恰好看到二楼窗口凄凉地托腮,望向外面的小丫头。
窗棂红木雕花,富丽堂皇,用嵌金的沉香叉竿撑开半扇,裴荔今年七岁,正是猫狗嫌的年龄,禁足这几天被拘在房中什么也玩不了,粉雕玉琢的小脸皱成一团。
她看见往日像条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已经可以出门,自己却还得被迫留在阁楼,侍女太监也都不和她聊天,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裴兰!你给我回来!”
时楼只做没看到也没听到,拉上春草就跑。
“裴兰!滚回来!”
身后追着气急败坏的叫声,春草害怕公主日后怪罪,忍不住慢下脚步,怯生生道:“殿下,我们,我们要不要……”
“嗯?”时楼回头,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要不要什么?”
“九公主她……”
“九妹?九妹不是在母后身边吗?她怎么了?”时楼装傻充愣,“怎么突然提起她来。”
春草歪歪头,觉得六殿下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她原先是皇后身边的宫女,虽比不上贴身的大宫女,却也算得上机灵乖巧,自然明白时楼是不想理会公主,劝阻不住,也就乖乖地不再多言了。
宫里拢共有两座花园,大的那座在镜池旁,靠近前殿,恐会冲撞贵人,春草便带着他去了另一座小些的园子。
初夏榴花盛放,火红如烧,浅绿与浓绿的各种枝叶明亮澄澈,生机勃勃地向外攀升,古木连绵,金色的阳光透过交错的枝丫,在浓阴间投射出圆圆的可爱光斑。由花匠精心照料的盆栽错落有致地依偎着太湖石和小巧的凉亭,微风拂过垂着的竹帘和薄纱,风铃轻响。
时楼只是想出来透透气罢了,并不像真的小孩一样有活力玩闹,远远见到亭子就直奔而去,叫春草留在外面树荫下,独自拾阶上去,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人了。一青蓝衣袍的少年正在摆弄棋盘,闻声抬眼看他,露出一张净白清秀的脸,他似乎有些惊讶,微微蹙眉,起身向他行礼,“六殿下好。”
他的礼仪挑不出错处,然脊背挺直如青竹,也半点看不出恭敬,这人的气质叫时楼想起了上一世的鞠子清,虽然年纪不大,但这端正典雅的仪态,一看就知道日后定是一代翩翩君子。
“你认识我?”时楼记忆中并没有他。
“臣是二殿下的伴读,阮别棠。”
阮别棠本是午休在此寻个清净,见有人来了,收拾好棋子便要离去,却被时楼叫住,“诶?你怎么走了?”
“殿下还有事?”
“没事,看你避我不及,叫叫你。”时楼撑在围栏上,漫不经心地回道。
阮别棠:……
“软白糖?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臣叫阮别棠。”
六皇子的生母是外邦人,因而他的眉眼轮廓比一众兄弟更加深邃,皮肤白得像牛乳,双瞳颜色浅淡如琥珀。阮别棠和他不熟,只记得他总是跟在皇后一双子女身后,裴苍不理他,他就去找裴荔,被欺负也任劳任怨。
但他没近距离接触过裴兰,如今短短交谈两句,便觉得他颇有些乖张,不想再谈下去了。
“你调戏他干嘛?”阮别棠走后,系统警觉。
时楼:?
这么敏感的?
“他是裴萧的伴读,我自然要打个招呼。”时楼一向主张知己知彼。现在虽然还不熟,但之后总有机会深入交流,“我明日就要回文珠馆,阮别棠这种,一看就是学霸。”
天气并不太热,暖风正好,吹得时楼有些昏昏欲睡。
系统无语,“你这些天还没睡够吗?”半晌无人应答,竟是直接趴着栏杆睡过去了。
系统:……
春草就在假山下守着。系统知道他是还没从上一次死亡中缓过神来,确认精神数值还在安全范围内,便也不再管他,遁去写申诉报告去了。
*
裴节寻幽而至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牡丹春睡图。
这话让别人知道,得笑话他文盲——时节已到夏天,最后一丛春花也谢去了,何况一个年幼青涩的男孩子,长得再怎么好,也绝对称不上国色天香的。
可他还小,又有父皇母妃溺爱,学习向来不用功,只是从画幅上记住了这么四个字,觉得用在这里恰恰好。裴节方才见阮别棠脚步匆匆,脸色不太好,便顺着反方向一路摸过来,看见有侍女守着,断定亭子里有人,叫她不准出声,悄悄爬上来,谁知竟看到了裴兰。
裴兰是皇后宫中的人,总是跟着长兄和九妹那个小丫头,旁的人不怎么搭理。宸妃教导过裴节,没事别去招惹甘泉宫的人。她怕儿子太蠢,又性子跋扈锋芒毕露,早早惹祸上身。可她从皇后数到裴荔,独独没有提到裴兰,可见六弟并不重要。
那就是可以招惹。
六弟的睫毛又长又直,像翅膀没长好的小蝴蝶。
裴节凑近端详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便去拨弄蝴蝶翅膀。
时楼:……?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小胖子你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