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很快就到了。
杨原野要带易卿尘回家过中秋,虽然是临时通知,大家还是积极响应。出了电梯,一推开门,郝圆满,姬波,姬波的太太,杨小葵,杨小葵的保姆,集体列队在门口欢迎易卿尘来做客。
郝圆满,姬嫂的脸上都是对小辈的喜爱,见了易卿尘,一个个笑得温和又关切。
幸好回家之前,两人先去商场买了好些礼物,杨原野手里拎着各色袋子,烟酒糖茶的,另一手和易卿尘十指紧扣头一回见家长,长辈们越热情,他越紧张。
走进屋里,客厅大长桌上摆着挺大一张面板,上面放着一盆饺子馅,左边一堆擀好的饺子皮,中间光滑的面团旁是一个个刚切好的圆圆的剂子,上面撒着一层面粉,防止剂子们太黏糊,粘在一块儿。
姬嫂是个非常健谈的女人,梳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笑意盈盈,“月饼大闸蟹都买了,除了那些,咱们北方人就兴包饺子,有什么年节喜庆都得吃饺子。小易第一次来家里,可给你们姬哥高兴坏了,亲自下厨调的饺子馅!”
“三鲜馅儿的,”姬波等不及献宝,“我跟你们说,这个馅有个秘方,就是得放虾籽,那叫一个鲜呐。小尘一会儿尝尝看!”
“平时在家都不见他这么勤快!”姬嫂眼里的姬哥不是快五十,最多五岁。
“我们小野头回处对象,当干爹的还不能高兴高兴了?”姬波袖口沾着些面粉,乐呵呵地说。
杨原野拉着易卿尘坐进沙发里,“切”了姬波一声,“你这干爹是自封的,我可不认。”
“你爱认不认,我就问小尘认不认?别看我平时总管着你俩,可都是为你们俩好。”姬波说。
易卿尘淡笑着点头:“姬哥说得对,我都明白。”
“瞧瞧,他俩成干爹干妈了,我这个后妈都被挤得靠边站了!”
郝圆满端着一盘水果摆在茶几上,打着趣,跟吃醋一样。看着并排坐在沙发上的俩人,杨原野往易卿尘嘴里不停地塞葡萄,直把人塞成仓鼠嘴,郝圆满头一回觉得,谈恋爱,性别也没那么重要。
杨小葵被保姆抱在膝头,四岁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小洋装纱裙,明显是为了这个场合精心打扮过,虽然胳膊上还缠着纱布,但看那水灵灵的眼里溢出的光彩,已经比在医院的时候强太多了。
小葵扭脸看过来,用稚气的童声说道:“小尘哥哥,听说你是来跟我抢哥哥的?”
此话一出,大人们都笑开了。
“啊?怎么会呢?”易卿尘笑容中带着些害羞和尴尬,递给了杨原野一个求救般的眼神。
姬波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边擀饺子皮,一边开玩笑,“杨小葵,你说对了,有了你小尘哥,你哥以后就没空搭理你了。”
杨小葵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哥哥,左看右看,好像在比较两个毛绒玩具,“那我就不要我哥了。小尘哥哥长得更好看,我喜欢小尘哥哥,他还送我海绵宝宝呢!”
哈哈——小孩子随便说些什么,一屋子大人们就能笑开花。
“你个小叛徒!还敢跟我抢人。”杨原野说着就要去揪小葵的鼻子,小葵嗷嗷叫着往保姆怀里钻。
一家人一派其乐融融。
电视里播着中秋晚会,易卿尘和小葵坐在地毯上拼拼图,杨原野伸手往上拼一块儿,小葵却不让,她只让易卿尘帮忙,龇牙咧嘴怪她亲哥瞎捣乱。
姬波夫妻负责包饺子,保姆在拌凉菜。郝圆满在炉灶上烧开了水,摆桌子的时候发现老陈醋见了底,于是冲客厅里的人喊道:“小野,下楼帮我去买瓶醋。”
杨原野懒洋洋地应道:“黄阿姨,你来看一下小葵,我和小尘下楼买醋。”
黄阿姨手里的菜做到一半,正忙呢,看着杨原野,又看了眼郝圆满。
郝圆满立刻会意,想了想,又无奈地笑道:“小尘和阿野一起去吧,小葵不用人看,让她自己玩一会儿就行。”
“不嘛,我要小尘哥哥陪我……”小葵拉住易卿尘的胳膊大叫。易卿尘皱着眉看着杨原野,表情似乎在说:“买个醋哪里需要两个人?你不能自己去?”
杨原野才不管,一把将易卿尘从地上拉起来,冲杨小葵做了个鬼脸,推着易卿尘的肩膀,踹上大门就走了。
杨小葵委委屈屈,气得说了一串绕口令似的话,“不是说我和小尘哥哥抢我哥吗,怎么是我和我哥抢小尘哥哥?”
姬波在背后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初恋嘛,都上头!想当年我上学那会儿也这个德行。”
对面飞来一根筷子打在姬波脑门,姬嫂不怒自威,“你初恋不是我吗?”
“……对,……那个……我说的是周慧敏,上学那会儿我们男生都特迷她……”姬波缩了缩脖子,声音越说越小。
夜雨成秋,北风漫卷。
昨夜过后,室外气温跌到十度。杨原野急吼吼地把易卿尘的所有权从妹妹手里夺了回来,可出了单元楼被凉风一吹,才发现两人都忘了穿外套。
杨原野二话不说,脱下衬衣,不顾易卿尘反对,非给人套在外面。自己就剩件短袖T恤,一边嘻嘻哈哈标榜自己火力旺,一边暗暗打了个抖。
一路小跑,两人钻进了家附近的小超市。不像连锁便利店那样整洁明亮,这家小铺一打眼就知道有年头了,灯光黄得像灶上擦不净的油。
两人走进去,在最里面的架子上看见了各种油盐酱醋调味料。
“这个镇江香醋就行吧?”杨原野指着黄标红字的一瓶醋问道。
“嗯,可以……吧。”易卿尘稍微仔细看了一眼,恍然大悟似的,“等一下,这是镇‘红’香醋,不是镇江香醋啊!你说,喝假醋会死吗?”
“我不怕死,就怕醋不够酸。”杨原野打着趣,视线又扫了一遍架子上的其它东西,抬手指着红色包装的袋装方便面说,“这镇红香醋就得配康帅博方便面。”
易卿尘一看,笑出声来,“这店真是有毒。”
一分价钱一分货,两人从各种没听过的山寨醋里,选了瓶最贵的,拿着去前头结账。
商店老板正低头边嗑瓜子边看游戏解说视频,脑袋上三个“发旋”对着他们,像山寨版的梵高《星空》。
老话说:“一旋精,二旋楞,三旋打架不要命。”
杨原野见老板迟迟不理人,皱着眉用指骨敲了敲桌子,那人这才掀起眼皮飞速朝那瓶醋瞄了一秒,散漫道:“14块5。”
“微信支付,可以扫码么?”杨原野说着掏出手机。
“今儿机器坏了,有现金吗?”老板头也不抬,眼睛只管盯着游戏视频。
杨原野的不爽从鼻腔冒出来,大冷天懒得计较,给钱了事,可一掏兜,里面只有一张十块纸币和两个钢镚儿。
“你带钱了吗?”杨原野问。
易卿尘没反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板头顶的三个旋,表情罕见的严肃。
“小尘,小尘?”杨原野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拔高了些音量,“易卿尘!”
这几个字一出,三个旋瞬间指向天花板,男人的一张脸整个显露出来,额头一道大疤,满脸的锐角,属于典型的地痞长相。
“操,易沉冤!真是你!”男人的眼睛冒着精光,冲易卿尘说道。
这男的喊小尘什么?易沉冤?杨原野心头一惊,立刻往前一步,挡在易卿尘身前,问道:“你谁啊?瞎叫谁呢!”
那人痞气笑道:“易沉冤,怎么当了明星,连你闯哥都不认识了?”
易卿尘冷淡地望着那个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忘不了,头上有三个旋的人,我只见过你一个。”
那人对于易卿尘的冷淡并不感到意外,仍然嬉皮笑脸,“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忘了我呢?咱们也算老相识,这瓶醋哥就不收你钱了。对了,你现在住这附近?”
“无可奉告。”易卿尘收回桌上的钱。
杨原野几乎没见过这样的易卿尘,寒津津的目光里带着十足的厌恶。
自称闯哥的人抬手摸了摸新剃的寸头,咂了咂嘴:“行,有空儿来找哥几个聚聚,大家伙看了电视还说起你呢。”
易卿尘点点头:“下次吧,探监也不是每天都能探,下次提前约。”
男人愣了几秒后反应过来,发出几声冷笑:“你还是那么有意思!行,大明星,慢走不送。”
易卿尘转身就走,可没走几步,侧头一看,杨原野却还站在那儿瞪视着对方,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像是随时要打起来似的。易卿尘赶忙退回去,把杨原野拉走了。
“那人是谁?”才踏出小卖铺,杨原野就忍不住问道。
那人是易卿尘心底的一个阴影,是年少时的暗色记忆。长大后他从未和人提过,因为他一向习惯隐藏自己受过的苦,有人问起他的童年和过去,他总是笑笑说没什么,都很好。
所以邻里街坊总是称赞他,有时候是当着秦寒松的面,有时候是私下议论,都说:“小尘这孩子真懂事。”
什么是懂事?懂事就是拿走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再让你笑着承受所有糟糕的感觉。
是的,易卿尘一向很懂事。因为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让他可以卸下伪装,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人。
易卿尘抬头看去,天边悬着的是一轮明月,一年以来最圆满的清辉洒向人间,而杨原野就在这月光下关切地看着他,想要探究他的隐痛。
“他叫高闯,跟我一个孤儿院的,比我大好几岁,我打不过他们,所以总被欺负。后来我被领养了,以为从此可以摆脱,可他们还是找到我学校去,常常在胡同里堵我,要钱,或者就是无聊了,想打我一顿发泄……再后来我上了中学,高二的某一天开始,他们突然就不来了,我听说他们都进了监狱,我就再没见过他们了。”
易卿尘头一次原原本本地说出了这一切,说完,他发现自己竟然十分平静,那些蒸腾着泥土和血腥味的记忆仿佛已经非常久远。
那些曾经以为无法释怀的伤口,就这样被时间,或是别的什么抚平了。
杨原野什么也没说,只是攥着他的手心,一路牵着他回家。当电梯门轰隆隆地关上,杨原野轻轻地把他带进怀里。
怀抱里的体温让他想起小时候。小时候,易卿尘不喜欢每年的六一,升旗仪式上都是不变的一套词:“每一个孩子都是春天里的花朵,盛开在阳光下”。他讨厌这种修辞上的好心——他不是花,是峭壁石缝的野草,意外地破土。
此刻,易卿尘发觉命运是流动的,却不是风的流动,吹吹停停,而是大地的流动,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在命运里。
命运曾经拿走的,总会以另一种形式再还给你,你要等。
易卿尘忽然觉得很幸运,他等到了,等到了那个让他不必再“懂事”的人。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可以平静地讲起小时候被欺负的故事。爱总有让人宽待万物、原宥前尘的效力。
杨原野抱着他,很久很久,久到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一直忘了按电梯楼层,再低头一看,那瓶醋也忘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