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好人也学会了算计,那就没坏人什么事儿了。
刘恒、晁错和大鱼三个青年,护送着三十多位长老和博士走下斜坡,来到栅栏林立的窟穴之中。
尽管他们跟所有守城者一样筋疲力尽,但此时不是休息的时候,而是需要快马加鞭地撤退。
因为不知道地面上基甸他们究竟能扛多久,也不知道那群怪物攻进来之后,是否会用那一双双尖耳朵察觉到地下的马鸣声。
借着鲸鱼油燃烧的微火,三小只打开随机一间马厩,给其中的约三十匹良驹套上了预先库存的马具,然后搀扶着长老和师父们放下拐杖,爬上了马鞍,抓紧了辔头。
其中,身体最弱的伏瓦长老,跟养女羲娥骑乘了同一匹马。
已然守寡的羲娥博士,一双凹目泪汪汪、红通通的,还对于养父仍然照顾周到。
只听叔孙通长老从马上用沙哑的嗓音吩咐道:“把所有栅栏都打开!将所有马匹赶到不同的隧道里去!”
“为啥?”晁学士不解,“咱们还担心会被地上的怪物听到声音,马匹跑入隧道,岂不是会发出更大的响声?”
“我明白了!”刘恒接话道,“将马匹从中央窟穴赶入十二隧道,不仅能防止地窟入口被暴露,而且还会让马蹄声在四面八方分布,用以掩盖咱们所去隧道的声响!”
首席长老双手牵住缰绳,从马背上点了点头。
三小只便行动起来,把所有马厩都打开,让这些为奔跑而生的生命不待扬鞭自奋蹄,跑进了不同的隧道之中。
“不同马儿所选择的逃生隧道,”一同撤退的翟先生仍旧话痨道,“大抵是它们被从各个马场带到中央地窟时候所走的那条!”
待所有骏马都跑进了不同的隧道,刘恒他仨也上了马,连同师父们进入了东南方隧道。
既然东南角这条隧道是通往临淄东北方济口村的,意味着通道必定会在某一点拐弯。
事实上,在骑行了三百步之后,一行人远远看到前方一道数千斤重的铁闸门——
硕大的门板平素就北推到了紧贴隧道墙壁的位置,将门洞完全敞开来。
过了这道铁闸门,通道就会缓缓向左侧旋转,最终从东南向转变为正北向——
设计思路就是,万一敌人找到了地窟,追进了这条东南隧道;
那么面对闭合并上锁的铁门,也无从知晓这条隧道其实是通往临淄城东北偏北的某个地方。
倏地,晁错又有了主意。
“叔孙长老!”晁学士在马背上唤道,“我跟刘恒和大鱼留下来操作机关关闭闸门关吧!”
“万一敌人发现了咱们的行踪,追了上来,”他继续,“那么也会被这重数千斤的铁门所阻挡,无法继续追击。”
“可是……”刘恒在旁边的马上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晁错边骑边说,“白怪们将闪电合在一起,足以摧毁厚重闸门。”
“但要知道,”晁学士继续,“隧道也就能让两匹马并行,而那些怪物一个就有常人体型的两倍,在隧道里并排站上两个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将上千条闪电拧成一颗火球进行攻击呢?”
“而这数千斤重的铁门,”他把话说完,“比咱们连夜加固的城墙还要坚实,单个怪物发射闪电,根本奈何不了它!”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通过了铁闸门。
叔孙通长老别看年届八十,却保留着能文能武的上古遗风。
他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勒住缰绳,把自己的马减速停下,其他师父也就跟着勒马了。
“你们很勇敢!”首席长老对三个年轻人说,“也很会分析。”
“但关门时记住一点,”他继续,“通过内侧转轮将铁闸门合拢后,切记不要上锁,把门虚掩上就行了。”
“上锁的过程噪音太大,”叔孙通接着说,“弄不好就会暴露咱们的方位。”
“而将门虚掩着的话,”宿儒继续,“少说要用十头牛才能拉动这好几千斤的铁门,单独一只白怪怕是也拉不动,也没法发射闪电攻破了!”
刘恒听了这番高论,不由得暗自佩服道:“叔孙通长老当年能在虎狼之秦担任博士官,绝不是光是饱读诗书就行了!”
“真正让人家有别于一般儒生的,”刘恒想道,“恰恰是学以致用,知行合一!”
晁错和大鱼也表示明白,就跟刘恒一同调转马头,回到铁门的位置。
其他师父们便继续前进,等稍后三小只快马加鞭跟上去。
闸门的内侧,是一套复杂的转轮和拉杆系统,晁错知道如何操作。
三人便一齐上手,把住其中车轮一般大的阀门奋力向右旋转,滑轮组机关就会带动无比厚重的铁门缓缓合拢。
当顺时针转到不能再转,就说明大门完全闭合,但是处在虚掩状态——铁门内侧的粗大插销并没有出鞘。
“好了,”刘恒喘着粗气说,“咱们快走吧!”
谁知,晁错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地走向另外一只较小的阀门,独自上手向右转动起来!
立即,那根锈迹斑斑的铁插销开始朝门框上的槽孔移动,并在摩擦中发出令人抓狂的声响!
见到晁错公然违背叔孙通长老的嘱托,一旁的大鱼吓得呆若木鸡,而刘恒则是一口老血没吐出来。
尽管很想大吼阻止,但刘恒最终只能瞪着晁错,强哧巴火儿地压低声线说:“你要做什么?快停下!”
晁错并没有收手。
“老年人真是谨慎过分,”他满不在乎说,“这洞穴如此幽深,地上能听到什么动静?此门设计初衷就是为了封锁隧道的!”
刘恒正要强行阻拦,但说话间,粗大的铁门闩已经插入了了槽孔。
若是反方向旋转阀门,将插销重新拔出来,又得发出更多的噪音。
“放心吧!”晁错潇洒上马,“现在咱们万无一失了。”
刘恒和大鱼奈何不了他,也上了各自的马,继续沿着关闭了入口的隧道向前,追赶先行一步的师父们去了。
三小只还不知道,就是刚刚这画蛇添足之举,让他们的行踪被锁定了!
……
地面上,凶猛的白怪从被轰开的前墙攻入了齐王宫的地界。
对于孔武有力的月氏武士,怪物们没有丝毫的客气,往往是直挺挺地贴上去,不射闪电而是将月氏人空手撕成两段。
但是对于那些拼死抵抗的儒生们,白怪们却爱护有加;
它们会凭体型优势将书生们攫住,然后将他们转交给另一群入侵者:跟随着白怪大军赶来的秦军。
意思是,那些还没有由人变成操着灰蛇的白色怪物的常规秦兵,也就是驻守在帝国各地的“方阵士”。
事实上,从息壁完全倒掉的那一刻起,早就在高墙外面枕戈待旦的秦军,就驾驶着独角冒汽的武装角车,开着尾部喷出气流和火焰的维摩纳,大举入侵了大公国。
当打头阵的怪物们势如破竹地冲破了大公国的一切防御,人手一支“萨利铩”的方阵士们也跟着闯入了临淄城,将被俘虏的书生们投入了角车所牵拉的囚笼之中。
可别说,这些平素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到了紧要关头还真的变成了男子汉。
一个个不仅满脸血污、悲壮至极,而且被俘之后也宁死不屈、气节凛然。
“杀了我们吧!”学士们在囚车之中叫喊道,“我们不怕死!”
负责看守的秦军方阵士,大部分是中原人士。
面对破镜重圆的华夏同胞,他们倍感熟悉。
“知道,”秦军一名千夫长阴阳道,“你们祖师爷孟子教导过‘舍生取义’,老聃也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更何况,”军官继续,“我们是想逼你们就范,转而为帝国效力,不会让你们痛快去死的!”
“我们绝不会与虎狼之秦合作!”俘虏们说。
面对不服从的战俘,需要对其有所惩戒;
但是普通方阵士全都将手中的萨利铩口朝着天空,而发言的那名千夫长,其所配的小型武器“多锐”,也牢牢别在他的腰间,并没有被拔出来射击。
负责惩罚的,是另外一名方阵士;
只见后者扬起手中的长鞭,隔着囚笼的铁栏杆就朝里面来了一下。
啪的一声,灰头土脸的俘虏们就在身上多了一条血淋淋的鞭痕。
秦兵没有再打,因为毕竟怕把儒生们打坏了。
但再看那群前一刻还在嘴硬的战俘们,竟也没有一个出声,全都捂住伤口,满脸痛苦。
方阵士又一次把手中的长鞭高举起来,其实就是想吓唬吓唬这群书呆子,却见俘虏们立马下意识地躲到一旁,也不说什么不怕死的话了。
的确,这些孔孟子弟是准备好舍生取义了。
可年纪轻轻的他们,却没准备好忍受疼痛。
固然,战斗时的激情能让人短暂忘记疼痛;
但现在静了下来,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大秦帝国从建立那天起就处在各种各样的战争之中,抓到过不同民族的无数俘虏。
其中自然有不怕死的,有嘴硬的。
可是,当秦兵对其狠狠抽上几鞭子之后,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
一个个刚才还视死如归的英雄们,不少都低下头颅,开始听一些话了……
……
把儒生们关进囚车之后,一部分白怪离开临淄城,去消灭大公国其他城镇自发的反抗。
还有几头白怪留在齐王宫,搜寻那些可能藏在犄角旮旯的漏网之鱼。
尽管保留了一部分自主意识,每一只不人不鬼的怪物本质上都是一个提线木偶。
一名九五至尊的“傀儡师”,始终在秦军大本营里,通过一件瘆人的神器,远程操控着这成千上万被他称为“不死者”的傀儡;
而幕后主使自己却透支着苍老的体能,数日以来不眠不休。
“老百姓都去哪儿了?”傀儡师用大汗淋漓的头脑思索道,“偌大的临淄城中,只剩下了一间间状况良好的民居,显然不久前还有人居住!”
秦军方面,当然不知道济口村有登船点。大公国各地的百姓们,正在那里有条不紊地登船疏散。
“朕已经派出了维摩纳进行空中侦察,”这幕后的主使继续想道,“但辽阔的故齐之地,恐怕需要很久才能有所发现!”
退而求其次,傀儡师寂然凝虑,控制其中一头“不死者”闯入了王宫大殿;
然后,透过白怪瞪着的一双纯黑色的鼓泡眼,上上下下寻找可能藏在这里的儒生或是百姓。
这令人作呕的怪物,不仅能将自己黑睛所见传给幕后主使,还竖起了一对尖尖的耳朵;
甚至,缠绕在其右掌上的古怪灰蛇,也四处转动着那只三角形的小头,永远地寻寻觅觅。
即便如此,傀儡师并没有通过这个“不死者”察觉大殿中的地窟入口。
毕竟,洞窟中所有马匹已经被放生到了十二隧道,早就跑得很远了。
而地底下朝向四面八方的马蹄声,在方才战斗的嘈杂中,也完全被地上面的敌人忽略掉。
然后,就听到一声哐当。
当然,这来自地下好几百步之外的金属撞击声,普通人的耳朵完全无法听到。
但“不死者”的尖耳,毕竟异于常人。
就是这微弱的声音,不仅幕后主使发现了大殿屏风后面的地窟入口,而且还准确地辨识出了声援其实位于东南方向的地下某处!
“好啊!”戴着古怪头冠的傀儡师想道,“敢情从这里逃之夭夭了!现在就把留守的全部不死者送下去收拾你们!”
“哦不!”幕后主使转念一想,改变了主意,“不能这样兴师动众,容易打草惊蛇。”
“大公国这群人,”他继续思索,“手上可是有着五年前从失联维摩纳缴获来的勾玉和秦镜。而这王宫之中,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还埋伏着顽固分子!”
“事以秘成,”高贵的傀儡师继续想道,“朕若是派所有不死者进入地下通道,被对手隔墙有耳地发觉,实时通知逃跑者,那就要扑空了!”
于是,幕后主使却选择操控大殿里唯一的白怪,一头撞破了木质的屏风,沿着下行坡道进到了地窟。
这个“不死者”环顾着只剩下空空马厩的轩敞地窟,然后迈开一双紧紧包裹着羊毛军裤的大长腿,冲入了位于东南方的那条可疑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