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大雨倾盆而下,伴随着呼啸的风,豆大的雨点儿拍打在窗户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说实话,这还是两人合宿以来头一回面对面坐在餐桌上。
时乔的肩胛绷得很紧,脊背直挺,但闷头不语,沉默的氛围将他紧紧包裹,整个人看起来是肉眼可见的萎靡。
手中的筷子在面条间无意识地滑动、机械地穿梭,却半天夹不起来一根。
段知彻坐姿随意却板正,眼神始终落在对面那位蔫巴巴的人身上,心说看来让他跟自己一起吃饭是真的有点强人所难了。
段知彻摘下眼镜,吃了一口劲道的面,咽下后才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早晨看见了垃圾桶里的蛋糕。”
段知彻边说边看着时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时乔被单刀直入的这一下深深触动,呼吸在那一刻骤然凝滞。
果然是这件事。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想瞄一眼段知彻的神色,没想到那人一直在看他,直接被逮了个正着。
双目交汇的一瞬间,他就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地将视线移开,脑袋微微垂了下来,而后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除了深感无地自容之外,他还莫名有一种学生时代压中考题的感觉,但此时并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紧张与慌乱。
时乔藏在桌下的手用力地抓着衣服下摆,眼前仿若冒着白光,一时间脑中变得空空荡荡,反复背诵的内容被席卷一空,眼下竟连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段知彻看见时乔泛白的嘴唇翕动,却没说话,本以为是还没组织好语言在斟酌措辞,便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但直到最后,时乔仍保持着沉默,双颊却突然泛起了一点刚刚没有的红晕,额头上还冒出了几滴汗珠。
段知彻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侧目瞄了一眼窗外——依旧是乌云密布,大雨如注倾泻而下,伴随着阵阵电闪雷鸣,偶尔还有“呜呜”风声穿透雨幕,呼啸而过。
室外的凉意蔓延至室内,体感温度适宜,绝对称不上热的。
段知彻转回视线,迟疑地替时乔打开了空调。
见人没说话,段知彻便继续说了:“我其实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此言一出,时乔呼吸一滞,但仍继续闷着头,带着微微喘息。
段知彻看着他,几不可察地拧了拧眉。
时乔脸颊上的红晕越来越明显,还带到了耳尖和脖颈上,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整个人像刚从汗蒸房里出来一样。
段知彻觉得不对劲,“你不——”
刚说出两个字,对面的人就突然“啪”地一下,失力趴在桌上,看样子已经昏厥了。
.
医院,急诊科。
段知彻看了医生两秒,才开口:“你是说,社交焦虑障碍?”
医生看着电脑回答:“是,就是平时常说的社交恐惧症,他这已经出现躯体化症状了。我看了就诊记录,他以前就因为这个去过医院。”
段知彻愣了愣,良久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们是很亲密的朋友吗?”医生问。
段知彻回过神,回答:“只是室友。”
医生点点头,开了一张药单,说了一支药膏的名字,“回去后抹在皮肤发红的部位,脸、脖子和后背都有,早晚各一次,薄薄抹一层就好,可能会有点刺痛感,但这是正常的。”
段知彻接过单子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时乔醒来的时候,不适感还未完全消散,只感到一阵头昏脑胀,睫毛微颤,眼皮似乎都没有力气抬起。
这时,耳边突然听见一道轻柔的声音:“醒了?感觉怎么样?”
时乔反应很慢地睁开眼睛,周遭的景象逐渐清晰。最终映入眼帘的,是身旁段知彻那略显狼狈又不失魅力的身影。
湿漉漉的发丝被他随意地捋成至脑后,衣服也还没完全干透,尤其是袖口和领口处,湿润的痕迹更为明显。
时乔这才模模糊糊回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他满脑子都在想着该如何开口与段知彻对话,没想到心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浑身发热,到后来,呼吸已经不太顺畅了,眼前冒出一片白光,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现在醒来,他并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感觉,他看着段知彻,脑中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给人家添了麻烦。
段知彻察觉到时乔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以为这是什么求助信号,不禁担忧地拧了拧眉。
他知道应该很难让时乔主动开口说什么,于是主动询问:“怎么了?需要帮你叫医生吗?”
“我没事。”时乔依旧看着他,突然说,“你身上都湿了。”
段知彻松了口气。
雨是在小区里带人上车的时候淋的,当时情况过于紧急,人都已经晕倒了,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来医院的路上,一路油门踩到底,平时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今天只开了十几分钟。
“你身上也湿了的。”段知彻说,“车里有一套我的衣服,是干净的,我让护士帮你换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时乔垂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确实套着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纯白T恤,凑得近了,还能闻见一股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不会介意,谢谢你。”时乔很快开口,而后抬眼看了一下挂钟上显示的时间。
还有四分钟就零点了。
“放心吧,医生说没什么大事,你再休息会儿我们就回家?”段知彻提起装着药盒的袋子给他看,“已经开了药了。”
“现在就回吧。”时乔说。
他不想再耽误段知彻的时间了。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微风吹拂面庞,一股凉意袭来。
时乔已经缓过来不少,站在段知彻的车前,正为“副驾驶和后座坐哪个比较合适”这样的问题纠结时,段知彻就已经替他拉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上车,别吹感冒了。”
时乔道了声谢,急忙上了车。
段知彻绕回驾驶位,坐定后,将车内空调调至一个适宜温度,而后便专心开车,一路无言。
时乔看了一会儿前方的路,然后将头轻轻抵靠在车窗上,跟着车身细微而规律地轻轻晃动。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难受也没有犯恶心。
他其实是重度晕车选手,每次坐车特别是坐出租车都要提前吃晕车药、贴晕车片的。
但今天比较突然,他什么都没有准备。
原本上车前还在担心,怕自己会吐在段知彻的车上。
为此,他打算一出现不适的苗头,就立刻请求段知彻放他下车。刚才在医院开具的药片和药膏也被他掏了出来,剩余的那个药袋被他揣在兜里,以备不时之需。
但也许是段知彻技术娴熟,将车开得足够稳,又或许是车内弥漫的那股淡雅香气如同自然的镇定剂,时乔完全没有产生以往那种不适的晕眩感。
这让他觉得非常放松,觉得自己也可以购买一辆同样的汽车,独自自驾去人烟稀少的高山草地,去依山傍水的古村。
但一想到自己存款,时乔又老实了。
正闭目养神时,时乔突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看向段知彻,说:“今晚在医院花了多少钱,我把钱付给你。”
段知彻本想说不用,但话还没说出口,又转念一想,觉得对方应该是想跟他划清界限的。
于是在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时,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单据递给时乔,上面清晰标注着金额。
时乔伸手接过,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开了与段知彻聊天框,输入了同样的数字金额发了过去。
这是他们聊天界面的第一条信息。
.
到家后,段知彻和时乔去了各自房间洗澡。
镜子前,时乔扯了扯自己红扑扑的脸蛋仔细端详,而后撇了撇嘴。
好在这次没起疹子,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丑巴巴的,但没有像上次那么吓人。
时乔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房门就被敲响了。
时乔心里一震,即使这副模样早就已经被对方见过,但他不知为何还是下意识地用毛巾挡住了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门开之后,段知彻看见的就是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时乔。
他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只递上刚刚时乔忘记从车上带下来的药片和药膏,顺带把用法和注意事项按照医生的原话细致地说了。
“谢谢。”时乔单手接过,正打算合上门时,却见段知彻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下一秒,时乔就听见段知彻很犹豫地问:“需要我帮你涂抹药膏吗?”
时乔一怔,有点语无伦次:“哦,啊?谢谢……不是,我自己可以的,不用麻烦。”
段知彻看着连连给他鞠躬的时乔,也有些愣了。
今晚的经历已是前车之鉴,这种情况,段知彻觉得自己需要马上离开,于是立马说:“那你早点休息,有事可以敲门找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或者发信息也可以。”
回了房间后,段知彻倚靠在床头,手里的书翻了两页就被他放回了床头柜上。
他起身从客厅里抱了自己那台笔记本电脑回来,打开了一个熟悉的网站,点开搜索引擎,手指在键盘上敲击。
很快,屏幕上出现了很多有关“社交焦虑障碍”的文献内容。
他一篇篇点进去浏览,看得认真。
隔日。
段知彻刚到单位,迟池就贱兮兮地凑了过来,“听说你昨晚来医院了?”
“嗯。”段知彻坐在电脑桌前,点开了病人的术后康复纪录开始仔细查阅,眼神没分给迟池,只配合着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急诊那边的小护士说的呀,说你大晚上冒雨送人来医院,浑身都湿透了,又是公主抱又是换衣裳,照顾得那叫一个无微不至。”迟池拍了一下段知彻的肩膀,表情很是丰富,“快老实交代,谁啊,是谁啊,你小子偷偷谈起了恋爱,还藏着掖着不告诉兄弟我,有点太不够意思了啊!”
这话迟池说得心虚,他其实只是无意中在急诊几个值夜班的护士那儿听到了几个词而已,有一些都是他添油加醋自己联想的。
段知彻的手指搭载鼠标滚轮上滑动,依旧忽略掉他不着调的话,不带什么语气地回答:“时乔。”
迟池的反应很大,“我勒个大豆,乔乔生病了?什么病啊?严重吗?等会儿——”
他突然顿了一下,扫量着段知彻的神色缓缓开口,“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乔乔就是你的恋爱对象吧?”
果然,下一秒,他就看见段知彻转过头,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他熟悉极了,一般他说出让段知彻很无语的话的时候,段知彻的脸上就会出现这种表情。
迟池从没和段知彻讨论过有关性取向的话题,于是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压着嗓音小心地问:“你不会是不接受这个吧?”
见人没说话,迟池很快敛了调笑的语气和表情,换上了严肃的神色,赶紧解释说:“我有好几个朋友都是同……同性恋,所以我才下意识会有这样的想法,还说出这样的话,绝对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不知道你介意——”
“没有。”段知彻打断他,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目光重新移回电脑屏幕上,“没有介意,也没有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