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是多么澄澈透亮，仿佛回绝或敷衍都像是对她的糟蹋。

玥兮强迫自己不要接受这种眼神，她目光挪向别处，嘴上说道：“对……对。”

应完，她又不禁思索，沧濯此时还只是无辜的七岁幼童，她真的忍心下手杀了他吗？

“你真的要帮我杀了他？”

没想到这女子还问了一遍，玥兮感觉喉头发涩，语气坚定了一些，“是，我会帮你。”

女子又问了好几遍，差不多上了十遍，玥兮一直回答“是是”。

女子放下怀疑，终于开怀地笑了，像个蹁跹的蝴蝶绕着玥兮飞舞了几圈，一边蹈动一边说：“我知道他今天在哪里，那些人以为我在冷宫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让他们失望了，我什么都知道！哈哈哈！”

这一番话并未切中肯綮，玥兮忙问：“所以沧濯到底在哪里？”

女子停止舞蹈，再度用力扣住玥兮双肩，眼睛闪闪发亮，瞪得大大的，颤抖地抑着声音：“他，他在凡间的陀盘山！今日……他会和天兵在那里游猎……”

越说到后面，她眼神越发飘忽不定，而后又摆了摆手，示意让玥兮凑近听，悄声说：“我啊，有个杀了他的好法子！以前啊，我总是失手，沧濯那……孽种，总是幸运地逃过一劫！今天，机会来了，你啊，可以偷偷潜入他们部队，然后啊，把沧濯小儿引到悬崖边边儿上，趁他不注意，趁机——趁机把他推下去！”

说到“趁机把他推下去”，女子突然咬牙切齿，语气中有发狠的恶毒意味，玥兮听了不禁打了个战栗。

女子那澄亮的目光再次向她投射过来，像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玥兮身上似的，连连问：“你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玥兮有点窒息，“明白明白，我这就去陀盘山。”

“说十遍你明白！”她狠戾喝道。

“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玥兮真的重复了十遍。

“好……很好。”女子松开她的肩膀，又高兴轻松地舞动起来，嘴里哼着小调儿，“他终于要死了，哈哈，要死喽要死喽……”

玥兮沉重地看着女子这副模样。须臾之后，她无声叹气，在后方轻柔的调子中逐步离去。

***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玥兮感受到了新番草木气息，微凉弱风拂过脸畔，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处于丛林之中。

她从天国冷宫到陀盘山，全程化烟飞行，其中折损不少灵力，玥兮也对自己的修为感到惊诧，只不过是变了身而已，灵力至于像即将枯竭的溪流一样吗？

玥兮抬头仰望，绿意葱茏之上是一派如槊峭壁山崖，在这里，幼童沧濯不慎落崖，何由彻趁机作祟。

幸而悬崖近在眼前，倘若让她徒步登山寻找沧濯，他恐怕早已落入何由彻手中。

玥兮咬紧牙关，向山崖一角奔去。

想要制止何由彻，就必须在其找到沧濯之前，将沧濯救下。

每每想到这里，她脑中就浮现女子那片迫切又澄亮的目光，还有她一遍又一遍答应女子的话，不由心底愧然——但是她又找了借口，来到这里是为了改变历史，她对女子的承诺重要，还是后世千千万万的命运重要？

转念一想，沧濯生死存亡实则并非要事，杀了何由彻才是万全之策。

因为何由彻才是真正制造天下大乱之人——他骗过了所有人，在冥域天国来回挑拨，整个四界都成了他的掌中玩物。

被他玩的团团转。

丛林野草虽无檀仙寨的杂草高，却锋锐异常，才过了一柱香，玥兮就渐觉脚底吃痛。

明明山崖就在眼前，可她每走一步，就恍然觉得山崖也会跟着后退一丈。偏偏这时不能变身飞行，只得硬着头皮，咬着牙，往前一步一步地跨。

不远处传来男孩隐隐的尖叫。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白亮色身影从山崖上垂直坠下，衣袂翻滚，像一面白纸轻飘飘下落，却无比触目惊心。

那就是沧濯！

脑海又迸裂出千百个疑问，为什么沧濯在这个时候坠崖？谁又会推他坠崖？难道那冷宫女子不只有一个帮凶？

可如今这些通通不重要，就算沧濯片刻后必死无疑，她也要守住他的尸体，以免让何由彻抢占先机。

成败就在这一瞬间，倘若她成功了，以后的种种悲剧就不会上演，泠羽就不用过如此栉风沐雨的半生，小红马就不会死，缥缈屿和鹭云洲就不会遇难。

胆子瞬间提到嗓子眼似的，玥兮加快了脚步，不顾坑坑洼洼的路面和杂草把脚磨出的血与痛楚，奔向那白色人影。

“砰”的一声。

白衣男孩如烟花坠地般静悄悄地躺落于地。

此时他应当尚存一息。

等一下，再等等她，玥兮在心里大声呼喊，沧濯千万不能被发现，她一定要在何由彻出现之前赶到。

喘气匆匆，玥兮胡乱抹了把额头细汗，终于清楚地看到了男孩沧濯，见旁边并未出现动静，玥兮欣慰地缓了口气，跑过去，准备将沧濯背起。

身前突然闪过一黑影，玥兮一惊，只见一黑衣人蒙着脸，露出一双令她感到陌生的眼睛，挥舞着刀剑向她霹雳而来。

玥兮瞬闪，避过了黑衣人的利剑，她立马将沧濯安置在一隐秘的草丛边，再转身惊异又愤懑地看着他——这个人难道就是何由彻？

可方才和他过了几招，并未发觉对方身上特有的冥域气息。

不是何由彻，那他是谁？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搅乱？

见那黑衣人再度持剑袭来，玥兮立即转动体内灵气，扬手将赤火冰锥向他射去，黑衣人转动刀剑，施动法力直直地将数根冰锥尽数破碎，白雾爆破，黑衣人并未被伤到分毫。

玥兮急忙再度转动灵气，体内涌动的灵气再无从前般澎湃强大，适才又为变身折损了不少，如今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她惊惶地向前看了一眼，那黑衣人只是定定地面向玥兮，好像并未想再对她亮剑挥刀。

不远处一红影又瞬息而至。

只见黛窈凸现眼前，红光浮现，她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猛击玥兮一掌，玥兮瞬间向后连退数部，疼得一下子栽到地面上，口中溢出了血，沿着下巴滴落。

黛窈怎么会来？！

玥兮捂着腹，错愕地望向她。

黛窈一脸不屑地笑着，玥兮只觉心口绞痛，灵气又不如从前，她急的直冒冷汗。

黛窈倨傲地俯视玥兮，挑衅似的，语气妖媚而故作惊讶：“啊呀呀，你这是怎么了？一个巴掌都受不了。我记得，你以前为了泠羽，可霸气了。”

玥兮对着她，满脸愈发嫌恶，她压了压怒意，而后又轻蔑一笑，“噢。”

黛窈怔了怔，这是什么态度？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平生最讨厌别人把她看扁，前几回已经吃了不少的瘪，这一次终于把黛玥兮打趴下，她凭什么看不起自己！

黛窈尖声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说错话了吗！你好好回答我！”

玥兮换了个姿势躺着，远看像个富家老妇准备嗑瓜子悠闲地谈天。

“你这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模样，还真是继承了你父亲那老货色的衣钵。”玥兮叹了口气，故作老气横揪，“只可惜为了这口气，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叫人好生可悲。”

黛窈似懂非懂，她只知道这个黛玥兮在骂人，“你凭什么这么羞辱我父亲，你，你给我站起来说话！”

玥兮皱眉，嗔怪：“我好歹也是你姐姐，你就这么对你姐姐说话？”

黛窈面色苍白，“什么姐姐，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

玥兮望了望沧濯，他还是静悄悄地躺着，并无人动。继而她转向黛窈，“黛夷老头没跟你说？看来你对于他来讲只是为他搭了把手，其实他根本没有把你放眼里。”

这句话直接触了黛窈的逆鳞，她暴跳如雷，“你胡说！我从小父亲就给我锦衣玉食，我母亲死了，他只剩我了，他不可能……”

说着说着她眼眶就红了，她指向玥兮，反问：“那你呢！从小就被送去檀仙寨这个破地方，这么多年对你不闻不问，他把你放眼里了吗？！”

玥兮沉吟。

她爹有没有把她放眼里，她好像并不关心。

她仿佛麻木了，听到这些内心竟毫无波澜。

什么时候开始麻木的？好像是自从母亲去世后，她被送去檀仙寨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抛弃”时，心就愈发得硬了。

同样是面对母亡，黛窈和她反应完全不一样。

玥兮心里缺了一角，那是属于爹娘的。但其他仿佛完好无损，她有阿婆，有小红马，有靖芷和纪优，有绛烟和盈霜，有泠羽。

而黛窈身边只有黛夷，她把她父亲视作神祇，时时供奉。

就算黛夷屡次把她打得生不如死，她还是对她父亲忠贞不贰，倘若一言不合便亲离，她确实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说到这，黛窈确实可怜，比她要可怜。

黛窈对玥兮莫名投来的怜悯目光有点疑惑，转而又感觉被羞辱了，这个黛玥兮是在可怜她吗？！

她讨厌被别人可怜，她要的是他们的羡慕与仰慕，还有惧怕。她自知跟随父亲多年作恶多端而致四处树敌，但只有这种办法，她从不后悔，做了这么多的努力，可不是为了让别人怜悯她的。

黛窈挺了挺身板，继续说道：“世间人情我从不相信，不过你和泠羽倒是对对方真心实意，你这蠢货为了泠羽却还妄想改变历史，不过幸好我聪慧过人，能及时在九世轮回崖中回到过去，破了你这美梦。”

既然黛玥兮在可怜她，那就让她亲手毁了这份怜悯。

正当黛窈准备施法攻击玥兮时，她身后那黑衣人高高跃起，猛地踹了黛窈背后一脚——

“噗！”

她那轻蔑的表情瞬间变得惊骇，毫无悬念地倒在地上，喷出一口血。

玥兮疑惑地看向那黑衣人——这家伙什么意思？

拖住黛窈也够久了，她不想管那么多了，玥兮踉跄地起了身，走过去将沧濯化作云烟，隐藏在自己的衣袖里，准备逃跑。

幸运的是，那黑衣人和黛窈并未追上来。

玥兮在林中又奔走了一炷香时间，身体愈发沉重，心头越来越痛，眼前阵阵发黑，她终于支撑不住，直直栽向地面。

浮岚暖翠，月明星稀。

玥兮再度恢复意识时，已经躺在了榻上。周围清茶幽香萦绕，令她熟悉又觉安心。

一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主人哼唱优雅婉转的民间曲儿。

这……分明是阿娘时常泡的花茶的茶香，还有这曲调，分明就是阿娘在她幼时天天在她耳边哼唱的花满楼小曲！

她现在在哪里？

玥兮猛地睁眼，入目的是朴素的木屋一隅，加以巧饰，变成了适宜隐居的山间小宅。

“姑娘，你醒了。”一轻柔又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乍响。

玥兮转头，一容貌清秀昳丽的女子款款上前，她身着一素白长衣，如同青山远黛后一朵秀美又朦胧的白菡萏。

芙苡将汤药放到榻边的小茶几上，坐到玥兮旁边，温声问道：“现在感觉有没有舒服一点？等等……姑娘，你怎么哭了？”

玥兮嘴唇翕动，如鲠在喉，只能“啊”“啊”几声，似乎藏在喉咙下的，是狂卷排踏的千言万语，即将冲破封印。

“你……说什么？”

玥兮含泪，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面容较玥兮记忆中的阿娘略显青涩，现在的阿娘才不到二十岁，和她的年纪相当，阿娘自然还不知道她。

她吸了吸鼻涕，别过脸，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掉，喉头滚烫又辛痛，说不出一个字，生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最终没能说出那两个字。

一旁递来绣着芙蓉花的手帕，芙苡替她擦掉两颊横着的泪，动作轻柔，力道均匀。她说：“我乍见姑娘时，不知何故甚觉亲近，如果姑娘不嫌弃，不妨把我当做你的亲姐姐，心里若有什么委屈难过的事，也可一一向我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