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在最高领奖台上热泪盈眶,但这种沸腾又激动的时候,她也没让眼泪落下来。她看着国旗升起,听着国歌奏响,完成了两天前自己在台下旁观颁奖典礼时对自己的愿望和期待。
领奖台上国旗下,不该落泪。
下台之后她眼睛红红,被季湘捧着脸说像小兔子。
男队比完后和她们乘一辆车一起回酒店。Z国体操队似乎在林安的那块金牌之后就迅速转运了,在吊环上萧远也获得一枚金牌。不光连着拿下两块金牌,高低杠更是金银包揽,这是非常好的成绩。
走出场馆的林安手里还拿着捧花,奖牌还挂在脖子上。让非要跟着一起来打杂的季湘帮她摘下来收起来,结果还被拒绝。季湘说:“金牌带着多好,你独一无二的时尚单品。”
记者们和粉丝们都在路边一拥而上。今天的世界冠军林安和陪同前来的、前天的全能亚军季湘都是重点被记者关注的对象。想跑都跑不了,只能留下来回答了几个问题。粉丝还有前来塞礼物的,姑娘们推三阻四地拒绝了,只收下几封信件,毕竟人家真心一片。
但是到了车上,前排教练组的气氛就没有后面闲聊的运动员那么活跃了。
目前女队战绩一金两银,其中一金一银均出自顾黄组。
总教练程双的kpi确实靠着林安打出来一个亮眼成绩,但无疑,他其实更希望出成绩的人来自他们第一组。后面平衡木和自由操的决赛,无论获得什么成绩,最后都将由来自女三组的人创造。这一次,第一组再次是依靠着尹蕾,靠着她的一块银牌,维持着最后一张遮羞布。
本来从去年开始时程双对尹蕾的态度已经是180度大转变了,今年更是几乎把尹蕾捧成一组核心和掌上明珠。这一次,他重点培养的安澜掉了个大链子。奥运在即,时间剩下不到一年,程双觉得组内的后备力量让他几乎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教练组有人欢喜有人忧,微妙地沉默着。
季湘林安和萧远插科打诨聊得相当愉快,前排教练组却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黄芸和杨队医同排坐着,悄声聊天。而程双兴许是终于看透了自己组在本周期算是难以出头了,他沉默了一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养精蓄锐。
下车的时候程双在门口组织队伍回酒店,顾凯和另一位领队在前隔开拦路的记者。
林安下车的时候,黄芸跟在她身后。于是黄芸就听见程双跟林安像师长一样激励般说了一句:“小林今天不错啊,争取明天平衡木发挥好,我们拿高平双冠。”
而林安清脆的声音回答他:“我一定会的。”
黄芸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林安和季湘走在边上停住,等待落在后面的尹蕾。黄芸仔细观察了一下林安,发现她没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表现。但黄芸就是能从她的回答方式上感受到她心态的变化。
不是“我会努力的”,而是“我一定会的”。
似乎是笃定地立下军令状,更像是一句骄傲的宣言。黄芸太了解林安,这个孩子一贯不把话说满,升入成年组之后更是谦虚谨慎,从来不说自己一定会拿到某场冠军之类的话。给自己留下余地的同时,也是要求自己不去考虑结果。这样她就能够专注于赛场上自己的成套,这是林安调整心态的方式。
但这句“我一定会的”,对于林安而言,太志得意满了。
黄芸压下心底的疑虑。她告诉自己,这时候林安刚刚拿到世界冠军,自信些骄傲些太正常了。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又不是特工,不是职场成年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每句话都有所考量。黄芸压下心底涌起的一些不祥预感,觉得这大概率只是林安无心之语。
倒是走在前面的季湘直接和林安明说了:“你咋跟程导这么说,小心明天出什么意外他又拿你开刀?”
林安确实没注意刚刚自己措辞的变化:“我刚刚说啥了?”
“你说你明天一定拿平衡木冠军,你要高平双冠。”季湘叹口气,“你别立军令状啊。”
“救命,不会吧?刚刚程导听见了?平衡木,那是什么项目,比走钢丝还难,我可不敢保证。”林安伸了个懒腰,她状态松弛。高低杠的冠军拿到之后,她对平衡木比赛少了太多紧张。
季湘拍了一下她后背:“我看你这状态可是很轻松啊。”
林安笑着摇摇头。
“没那么容易的,你把奥莉薇亚当摆设吗?再说还有蕊儿姐呢。平衡木高手那么多,我才不算什么。”林安转过头看季湘,“我只能做7.4啊,奥莉薇亚可有7.7。我也想战胜她,但这未免太难了吧。”
季湘停住脚步:“你可不是畏难的人。”
林安察觉到她停下,回头狡黠一笑:“是啊。我不怕难。”
三言两语间,季湘从她的话语和表情里就猜到她大概要做什么了,也猜到她刚刚不经意间做出的承诺缘由何处。
林安本质上和她是同类人,争强好胜,野心狂妄。季湘按了按林安的肩膀,一起大步走回酒店房间。
·
第二天比赛开始,男子项目是跳马、双杠和单杠,女子是平衡木和自由操。
今天的比赛项目里,男队的双杠由萧远和于辰共同参赛,单杠则是于辰一人参加。女队的平衡木和自由操均有两人次,平衡木是林安和莫蕊儿,之后莫蕊儿还要和季湘携手比自由操。
男子跳马没人参加,女子平衡木是Z国队今天第一项比赛。
莫蕊儿第四个比赛,林安第七位上场。
莫蕊儿经验丰富,又是13年的世界冠军,时隔一年她再次站上平衡木决赛赛场,无疑是希望再度冲击本场的世界冠军。林安的平衡木拥有队内第二的高难度,在今年年初的世界杯上也经过了国际赛的检验。平衡木这个项目的冠军席位,在2010年之后的世锦赛上均由Z国队队员拿下,未曾旁落。
林安和莫蕊儿是本届世锦赛这个项目的双保险。
平衡木是今天第一个开场的女子项目,男子跳马时她们就在后台准备。林安今天是件白底紫纹的衣服,季湘那件是紫底白花,和林安配套。
结果刚换完就被莫蕊儿调侃:“又穿情侣装?”
林安和季湘同时沉默了,被莫蕊儿调侃又暧昧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
这两个人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默契异口同声。
“那当然是故意的。”
莫蕊儿:“?”
两个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随即:“那当然不是巧合!”
莫蕊儿:“??”
林安和季湘:“……”
“谁要跟她搞暧昧!!”这次是真正的异口同声了。
莫蕊儿笑得直不起腰,还在嘴欠:“前面真心话都说了,现在这种解释就是越描越黑还不明白吗?”
随后莫蕊儿为她的那张嘴付出了代价。
黄芸怒吼着叫停了满场跑的三个人:“都快比赛了你们心里有没有点数!?”
“你们三个是真的飘了是吧!”
黄芸一般不生气,真生气起来训人还是挺吓人的,三个人一瞬间被骂乖了。
“林安和莫蕊儿,马上去做上场准备。季湘,你去找顾导做热身。”
“一天天在那满场跑像什么样子!”
林安和莫蕊儿穿上队服,乖乖准备列队去亮相入场了。
到了赛场林安和莫蕊儿就正经了。
她们依次亮相敬礼,随后准备热身。莫蕊儿在前半场上场,在器械上的时间更长一点,林安在场下低木上进行准备。
昨天她对程双承诺的那句“我会的”,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闪到她的脑子里。
高平双冠,她一直以来的目标。
但高平双冠,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我一定可以”和“我真的可以吗”在她的脑子里反复回荡,让她在连续两个阿团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失误。
世界冠军已经拿下一个,她在最拿手的项目上摘得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桂冠。照片能够上墙,从此有了头衔,一战成为名将——但她还不满足。
平衡木,同样是她下了太多苦功夫的一项。
右腿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这是她练习这个项目付出的代价。反复的伤病,这次是相对严重的一次,但是因为在备战世锦赛并且伤情并不算严重到必须停训的局面,林安和教练组协商,选择了保守治疗。
她已经习惯右腿膝盖隐隐的疼痛,这点小伤不会影响她的发挥。
高低杠和平衡木的两个冠军——我真的很想要。
林安默默想。
“小安?”黄芸叫她好几次,林安才回过神来。
黄芸皱着眉头:“你在想什么?”
“赛场胡思乱想是大忌,你在这干什么呢?”
林安低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跟你说啊,别因为昨天拿到冠军了今天就飘了。比赛还没比完呢有什么可骄傲的?”
平衡木比赛不允许任何的思维和情绪波动,黄芸有点担心林安这种状态。
按照平时比赛时的状态,林安是很冷静很镇定的。上场前紧张虽然有,但头脑清醒。注意力非常集中才是她的最佳状态,绝对不是现在胡思乱想的模样。
“注意你的心态。”黄芸看着她,“恢复你的常态,忘掉一切去想技术动作,其他什么都不要想。”
任何的情绪变化都很有可能影响赛场状态,尤其是比平衡木的心态。无论喜悦或者悲伤挫败,其中的状态波动都可能造成蝴蝶效应。林安虽然赛场风格成熟稳重,但昨天她刚刚获得高低杠的世界冠军,喜悦和骄傲在所难免。十六岁的女孩,第一次参加世界大赛,第一次获得如此殊荣,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适应和调整这种心态。
胜不骄,败不馁,并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
而更可怕的是,这个冠军头衔可能带给她的束缚兴许会比那些骄傲来得更为致命。已经获得的成绩会让她在赛场上的心思更多地放在考虑结果上,这是人之常情,却是赛场大患。
黄芸很担心。
赛场留给她们调整的时间不多,平衡木很快开始比赛。
莫蕊儿显然状态更佳。她参加过奥运会和多次世锦赛,赛场经验足够丰富,在本场赛前心态平稳。团体赛和全能赛一无所获,虽然挫败,但不会影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莫蕊儿。
前三人次已经比完,今天看起来选手们状态都还算不错,全都顺利完成。
莫蕊儿是第四位上场。
作为这个项目之前的世界冠军,她的出场引来了官方的重点解说。FIG显然对这位屡次征战世界级大赛并且获奖颇多的Z国队名将很感兴趣。斯图加特是个相当重视体操的小城市,在场不少观众因为从解说中听出这是一位名将而为她鼓掌。
莫蕊儿伴着掌声上场,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她自知自己的难度上限,也知道自己本次赢面并不大,但她还是要拼尽全力一搏。
尽人事,听天命。只有先尽了人事,才有听天命的资格。
莫蕊儿很镇定,小翻上木站在平衡木一端,上了第一串踺子接后直360。
林安在台下看着,觉得自己比当时在高低杠赛场上紧张得多。
如果她想要拿到平衡木冠军,必须打败所有的竞争对手。不光只是奥莉薇亚,其实还有美国队梅里尔,这是今年新涌现的平衡木高手,以及自己的师姐,莫蕊儿。
平衡木好练却不好比,容易出问题也容易捡漏。无数人都想靠着这个项目获得突破。
林安又想起来自己昨天给程双立下的看成军令状一样的承诺。天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那句无心的“我会的”,实在是坑死她了。林安都不敢想,如果自己最后没能夺冠,或者出现什么大失误到底该怎么交代。她太想要这个冠军了,而队里也太需要了。
林安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平静心态骤然又裂开一道痕迹,她陡然生出些恐惧。那是对未知赛果的恐惧,对难以达到一个过高目标的害怕,对身上担子即将撑不住的担忧。
她知道这对于平衡木而言简直是大忌,但她控制不住自己不要去想。一直以来她对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和保持赛场状态冷静引以为傲,以为这应该是自己能够致胜的法宝之一。但现在她面对飘忽而不受控的情绪束手无策,控制不住自己去预设可能发生的可怕结果。
转眼间莫蕊儿已经顺利完赛。
下场的时候莫蕊儿仔细看了看林安,摇了摇她的肩膀:“你怎么啦?怎么魂不守舍?”
林安终于回过神来。她拥抱了莫蕊儿,抬眼看了屏幕上的分数,7.2+8.66,还不错,目前暂列第一,超过了美国小将梅里尔,几乎已经稳住了领奖台。
莫蕊儿是轻松了,林安开始担心自己了。
掉木怎么办?大晃怎么办?就算不失误如果难度比不过奥莉薇亚还是输了怎么办?
她带着这种忧心忡忡上了下半场的热身,然后在几乎不失误的小翻接阿拉伯团炫掉木了。
刚刚在热身时同一个动作两次失误的阴霾在这个时候笼罩了她。
林安整个人明显慌张起来,抓住这不长的热身时间又做了两次,一次成功,另一次再度失败。
“林安!”黄芸及时叫停了她,“下来!别做了!”
再做下去,再失败两次,林安这比赛就算是完蛋了。
奥莉薇亚在她后面热身,或是无心,又也许是挑衅,她稳稳地在高木做了个前团180。
林安低垂眉眼跳下赛台。
黄芸把她带到场边,她已经看出来,无论是因为焦虑还是骄傲,林安明显已经开始考虑那些她不该想的东西了。
林安的平衡木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问题。阿拉伯团旋一经练成,在比赛中不曾出现过失误,训练中成功率也九成。而就因为这样,才让林安在紧张又忧虑的情况下更加慌乱了。
很少面对的复杂情绪,又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不知道是心态影响还是技术出错的动作问题,这些都让林安手足无措。好在场内有黄芸这个很了解她的教练在场,平衡木又是黄芸一手带的,黄芸迅速指出来她的问题。
“冷静,小安,冷静。”黄芸扶着她的肩,让林安抬头看着自己眼睛,“你的技术没有问题,你太紧张了。”林安的脉搏快得异常,黄芸试图安抚她。
“林安,闭眼听我说。阿拉伯团旋,保持重心不位移就可以了,按照你常规的做法,小翻撑起来就没有关系。放轻松,深呼吸。”黄芸自己也紧张得手指发凉,下半场比赛已经开始,她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她必须要保持作为一个教练的镇定,“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那些都不重要,这就是一个小测验。”
林安听着黄芸的话,有了些安心的慰藉,她跟着黄芸的节奏深呼吸,一直被黄芸微凉却干燥的掌心抓住手,仿佛注入心脏的、令人安静的力量就这样传递进来。
她逐渐平静下来。
平衡木限制时间一分半,时间其实过得很快。
林安准备上场,莫蕊儿过来拥抱了她。
“我也有很多次和你一样紧张,小安。”莫蕊儿如今扛起了作为姐姐的责任,她想把自己曾经的经验教给她,“站到平衡木前,让你的眼睛和脑子中只有那根木头,别的一切当他们什么都不是,拿不了金牌怎么了?得不到高分失误了又怎么样?换句话说,拿了高分还能怎么样?”
“这都不是什么很难解决的问题,它们都不重要。你别把他们看得太重,用最平常的心态去完成普通的一套成套,就足够了。”
林安看着她含笑的眼睛,听见她的师姐用温和又清亮的嗓音温柔说:“相信自己,你就是最厉害的。去吧!”
莫蕊儿在台下看着上场准备的林安,感觉时间一晃回到2012。女团决赛那天,叶卓然也是这样安慰和鼓励着第一次站上世界大赛就是奥运会的她。
那天叶卓然说,当他们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放狗屁去吧,什么奖牌什么分数,都没有你完成这套这么好看的成套重要。
那时十六岁的莫蕊儿被逗笑,她缓缓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成功完成了自己的那套成套。而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比赛,莫蕊儿都是这样劝慰自己的——想什么结果,那些都不重要。
如今十九岁的莫蕊儿安慰十六岁的林安,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她希望自己的师妹也能这样冷静下来。
林安已经开始比赛,开场就是拉拉提上,维持了一直以来的稳健水准。
“小林啊,真是不错。”程双像个幽灵一样飘到黄芸身边,对目前场上的林安做出了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评价。
黄芸皱着眉头没理他,看见林安顺利完成了小翻小翻接后直360之后才舒缓了眉峰。
她琢磨程双那句话,觉得此人意味不明:“是挺好的,她是很优秀的运动员。”
黄芸现在没工夫应付程双,林安的舞蹈动作有点紧,显然整个人确实还是紧张。
第二串是跳步,交换腿接劈叉结环再接倒叉,又一串连接成立。
林安自己在平衡木上也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接下来,就是刚刚出过问题的小翻接阿团。
梦魇一般的那句“我会的”,那些关于“高平双冠”的渴望,那些曾经自己的愿望和誓言,同时涌上她的脑海,她只感觉自己血液“唰”地一下冰凉,她无法确定自己做出来的阿团是否会复刻刚刚热身时候的失败。
如果失败怎么办?
如果失败——
是不是就全完了!
她用小翻撑起来的姿态并不是很正,之后的那个阿拉伯团炫,重心就在那刹那间的心绪不宁下偏离——
毫厘之间,林安踩空了。
掉木的大失误。
黄芸和程双同时闭了眼睛。但看神态,两个人心里想的显然是不同的。
林安右腿落地的时候膝盖感受到明显的刺痛,但此时此刻肾上腺素掩盖了一切。铺天盖地的失望和无措席卷了她。
她还是失败了。
林安继续站上木头,此时她却比刚才更清醒,她知道自己唯一的选择只是继续完成自己的成套。
后面的立转1080成功,最后一串拉拉提接奥诺蒂,这一次甚至连上了鹿结环。
这就是她本来的愿望。她要在这场单项里完成7.6的最高理论难度,她要迎击奥莉薇亚,她想拿到这枚金牌。
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后屈两周落地,林安踉跄了一下。右腿膝关节微妙地错位了一下,她能感觉到关节移位或者韧带扭曲,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可她没能顶住,往左边迈了两小步。
亮相的时候,林安没能笑出来,心中难以扼制的挫败感裹得她窒息。
她放下手臂走下台,右腿的膝盖疼痛也加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