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伽怔住。
连瞌睡都跑没了。
日头西沉,灿金色阳光落在他肩头。连头发都泛出漂亮的金色。
那伽缓缓开口:“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是他自己想做,就去做了。
看着她像那个人一样,那么拼命地努力。
纪筝:“嗯。对了,还得谢谢你。我发烧的时候,是你抱了我吧。”
那伽没有否认。
纪筝从功德簿里,把充作芸签的逆鳞薄片拿出。
双手呈上,递给那伽。
“逆鳞还你。”纪筝微笑,“以后我们有钱买黄纸笔墨了,省着点用就行。”
那伽垂眸盯着,“不要。”
生气了么?
纪筝心细如发,察觉到他语气不对。
旋即见好就收,把逆鳞夹回功德簿里。
或许他有什么苦衷也说不定。
比如逆鳞拔下来,就装不回去了?
她不该咄咄逼人。
两人之间陷入寂静。
晚霞照在将化不化的雪堆上。雪堆里埋着断掉的枯枝。短小粗糙。
那伽忽然问:“纪筝,你为什么这么拼命变强?”
从烧裱文,到修炼御鬼宗,到忍耐不公在地府谋升职。
纪筝沉默。
良久,久到那伽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纪筝却开口了。
“我想要真相。”
她以为的亲情、亲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连亲情都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还能有什么是真的?
这是她的执念。
她亦不能免俗于我执。
那伽听完,什么也没说。慢慢闭眼,靠着墓碑打盹儿。
纪筝耐心等他,顺手挖墓道上的雪,堆了个小雪人。
枯枝条是雪人的手,头上插两根鸭毛当帽子,鼻子是鸡鸭吃剩的胡萝卜。
她想了想,把雪人的两个眼睛,戳得细长细长。
又在雪人屁/股后堆了一圈长尾巴。
“那伽,你看像不像你?”
“无聊。”
“你才是没劲,你把小师弟放出来,他肯定喜欢。”她和小师弟小时候一起堆过多少雪人呢。每次互相堆对方的师父,把对方师父气个仰倒。
“困。懒得放他。”
纪筝拖着他,“走嘛,陪我去地府,回来再睡。”
那伽困得什么似的,还是打着哈欠跟她去山腰。
从城隍神龛进地府。
这回泰山之门,门口没有滚动电子屏了。纪筝松了口气。
阴差办。
判官还在老位置。血笼子里批文件。
纪筝上交冥灯,传达勾魂记录。
判官瞥了一眼,脸色不是很好,“知道了,帮你记着,这个月你再值两天。”
这在预料之中,轮远行的岗位,原本就是要磋磨她的。
纪筝不以荣辱而动喜悲。
她报备完,牵着那伽回程。
在阴差办外不远处,被穿山甲阴差拦住。
穿山甲老川把她带到偏僻处。语重心长。
“干咱们这行啊,少干少错,多干多错。以后你记着点,别再这样吃力不讨好了。”
老川要不是看她热心肠,本性不坏,也不愿意多事来提点。
他语焉不详,纪筝挑了挑眉尾,云里雾里的。
老川用爪子指指上头,“他老人家亲自保的你。要不,你这回记的是大过。”
别说转正职阴差了,能不能当试用阴差,都难说。
不小心就被挤出地府了。
纪筝听他分析,是泰山府君保了她。
她的“大过”,是干扰了生魂桂芬的命运。
“那农妇命簿已定,你何必去改?她死也是死不得的,必须熬完苦难才会死。”
哦,命簿已定。因此就算想逃,也是生魂被抓回来。
纪筝不解的样子,“那是谁来定她的命簿呢?”
老川:“自然是判官大人。”
“那判官凭什么来定命簿?”
“那……那就是累世的因果,多方综合。”老川抱胸点头,似是也在说服自己,短短的爪子还怪可爱的,“你看,你帮了那农妇,也没见她感激你。我偷偷看过命簿了,她前世是山匪作恶多端,本性不知恩、不图报。”
“所以呢?就不帮了吗?”
老川噎住。他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纪筝这活人阴差,脑子还挺轴。
“前世是前世。现在是现在。我看到的是当下。就去做了。”
纪筝想,她错了吗。
她不知道。
但她不后悔。
出手帮了桂芬,帮就帮了。
但纪筝还是知礼,“多谢您提点我。”
老川看着她坚定离去的背影,不禁唏嘘。
愣头青。
好多阴差,刚来的谁的脾气不是这么硬。
最后都被规矩治得服服帖帖。
再大的靠山都没用。
但他转念一想,有泰山府君保着,她爱做就去做吧。
老川才发现,他内心深处,是希望纪筝这么做的。
希望有人,逆着黑暗,走出光明的路。
即便所有人都说,“这不合规矩。”
……
纪筝想起和扶摇子论道。
她年纪越大,扶摇子越忧愁。
“小鸡,你怎么会又凉薄又不凉薄呢?”
纪筝听不懂。起因不过是她在和师父学学奇|门|遁|甲,预测他人命运,用作道宗的辅助。
过程中,她和师父争辩了几句。
“师父,你说命由天定,天按因果定命。”
“而因果,不还是系在人自己身上?系在人的每一个动心起念上?因变了,果变不变?”
扶摇子答不上来。
他捋捋胡子,“小鸡,搞不好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死的。你被自己骗了。”
说完谶语,扶摇子背过身吐了血。
掌心接住的血里,有肉。是泄露天机的代价。
扶摇子苦笑。眼角含泪。
笑容里有种老父亲般的苦涩。
《周易》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的徒弟,能走出独属于她的一线生机。
……
到了分红日。
纪筝和那伽同行到静河镇。
遇见了怀胎的陶三。
才短短一月多,陶三的肚子高高拱起。自己却瘦成了一把骨头,好像被胎吸取了精气般。
陶三用手顶着后腰,叉开腿站着,跟几个姊妹对骂。也不输阵仗。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老陶氏生了八个,白生白养喽。”
老陶氏的八个女儿,情事不顺,不是和离就是拆别人家姻缘。但她们都是老陶氏一个人拉扯大的。老伴儿死得早,老陶氏独自抚养八个女儿,个中辛苦,自不必多言。
但老陶氏老得下不了床了。
没有一个女儿愿意赡养她。
陶三养了个把月,受不了了,要推出去。怀着大肚子照顾老娘,她累得慌。
而且,其他七个姊妹,明明说好了,每月拿赡养费来的,都吹了。
陶三单吃亏,她不干。
这才吵得不可开交。
老陶氏的邻居大伯,在一边干着急,“她一个人在家怎么活?”
纪筝没看太久,对邻居大伯说了几句。
然后直接就往苏氏酒楼去。
那伽问:“你说了什么?”
“教老陶氏怎么改祖坟风水。”
女儿们的情缘木已成舟,救不救都那样了。
但老陶氏能不能安享晚年,这点浅薄的堪舆改善阴宅风水,纪筝还是熟练的。
那伽停住,“你明知他们不是好人,为什么要帮。”
八个女儿都不是好人。
老陶氏怎么教孩子的,可想而知。
“算不上帮,只是告诉她的邻居。”
剩下的,看缘分吧。
老陶氏再坏,也有邻居大伯交善。若她与邻为善,大伯愿意告诉她,那她便能安度晚年。
若她真品行不端,那邻居大伯不告诉她,或告诉了,她也不听。那还得受晚年子女嫌、无处安身的苦。
“我不明白。”那伽说。
“我不明白。”他又说了一遍。
纪筝讲起一个流传民间的故事。
说的是三个人去向神佛许愿。
第一个人是渔民,祈求散掉打捞的不义之财。把钱袋丢在香案下。
第二个是乞丐,乞求天降大财。低头时,看见香案下有钱袋,捡走了。
第三个是富人,祈求找回财物。
富人刚出门,就看见自己的钱袋被乞丐拿着,招呼家仆拿下乞丐。
“那伽,你说故事里,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那伽很聪慧。
渔夫自以为善良忏悔的行为,却把乞丐送入了绝境,这是自以为发善心,实则作了恶;
乞丐拿到不义之财算行恶,但阴差阳错帮富人找回了财物。帮渔夫担了罪。实则行了善。
善恶本一体。谁说得清。
所以呢。
那伽想。
当初他的主人独自飞升,留下超强的治愈能力给他。这才有灵界后来他遭遇的一切。
算不算……是善行结了恶果?
那伽的心里忽然好难过。他语气发冲。
“那你说,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纪筝回眸,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
她拍拍那伽的头,“跟随你的心,不就好了?”
一刹那。
那伽如醍醐灌顶。
千年来的心结,竟迎刃而解。他感到一阵虚脱。
提出要自己走走,晚点会回年山。
纪筝没多问,随他去了。
来到苏式酒楼。
纪筝直接拿条契找账房。账房看到盖印,拨动算盘算钱,这个月芋圆汤的分红,足足有一两五钱,大大出乎纪筝的预料。
看来,苏婴还是很会经营的。
这一趟,纪筝直接找账房,尽量不去和苏婴见面。
上回闹得不甚愉快,苏婴其实也不想看见她。
不过世事规律,有仇怨者,往往狭路相逢。
纪筝在出酒楼门口,正撞见苏婴出行上轿。
得亏她反应快,侧身躲到视线死角里。
苏婴今日一身鲜绿色厚披风配狐裘围脖,白毛领衬得她面色若桃,给寒冷冬日都添色。钗环更是珠光宝气,对苏婴的美貌是锦上添花。
她是被一个年轻男子搀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