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色灵流驱散黑暗，洞四周雾霭蒸腾，落下斑驳的诡谲光影，雪夜那袭白衣身处其中，分外惹眼。

他施法命尹世霖离开，又唤了她一声，昭歌屏息看去，从他被风鼓起的衣袍，望向他透红的双眼。

分别多日，恍如隔世。

她周身、心里那些麻木的疼痛又占据全身，似乎有了真正流泪的理由。

然现实，没余片刻空隙给他们。

见雪夜抬脚想走来，昭歌惊喊道：“别进来！”

她握剑的两手正在发颤，力气要耗尽了，可还想在尚能支撑时，再多看他一眼。

“这结界效力极强，你解不开，进来的话，你也会出不去的。”她向他解释，柔和，悲戚，毋庸置疑。

雪夜显然试过了，明知结果，不甘认命，又不得不认命。

昭歌道：“冥界那边，没事吧？”

雪夜痛苦摇头。瑶姬携同分身破坏封妖塔，祸乱冥界，他们用了几日解决了，原想忍耐，可今夜，凡间十数万妖邪围攻临江，冥界众神必须得来了。

“昭歌，”雪夜朝她伸出手，“随我走吧，我们试试，好吗？”

他用尽遍身神力，趁斩妖剑灵流消退，云雾裂缝尚未封闭的刹那奋力一搏，有强行将她拉出来的可能。

昭歌笑着流了泪：“不用，我……走不出去了。”

她看似活着，实际早已死在了这片笼罩黑雾的松陵城里。

□□，灵魂，意识皆散于此，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那些逃出去的百姓，十六家弟子也一样；某种意义上，白铮他们真的杀死了松陵所有人。

“哼。”白铮森然的冷笑横过来。

只闻妖气，观地面密集的影子，便知自己被包围了，昭歌扭过头，城北这片宽阔的几条街中，全是妖。一双双泛绿光的眼睛密如流萤，照亮了夜色，白骨族的，凡间的，还有大堆中了摄魂术活过来的死尸，全站在那望着她。

又是一片骸骨林。

斩妖剑灵流渐弱，雾气铺陈过来，洞口又小了。昭歌明白该收剑了，岂料白铮踱步过来，望着她与雪夜笑了笑：“我说怎么看你这般眼熟，原来是你。”

近十年了，当年东虞边境的凡人，白骨精，神仙，在这个时段重逢，命运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

白铮忍不住拍手鼓掌，对雪夜道：“那年你为了救她伤了我父亲，现今如何？她还不是要死，你那么喜欢救她，再进来救她啊！你来啊！”

雪夜激愤探手，几乎要抓住昭歌，在昭歌的注视下，被迫收了回去。

白铮笑道：“你以为你身为神仙，当真能违抗天道逆天而行吗？做梦！她注定要死，你终究救不了她。”

“还有，陆昭歌，你也别心存侥幸，松陵十六家亦注定要死！你伙同他们杀了霍天，强行破开白霓珠云瘴放他们出去，他们也还是要死，在我们面前，没人能逆天改命，我说过，你最该后悔当年去边境招惹了我们！”

“不可能！”昭歌疯狂反驳。

白铮道：“怎么不可能？谁让你要舍命救他们出去的，他们本是些自私庸弱之辈，你偏在这关头舍身保了他们，让他们醒悟不少，承了这份情，顺利逃出松陵后，你觉得他们是会袖手旁观，还是会随临江世家去断魂野抵挡妖邪？”

昭歌想到蒲灏临走前看她的眼神，忽然懂了，原来他那时想说的是，他们会像她一样，去除妖，卫道。

白铮笑道：“他们去了，必死无疑，我简直不知该如何说你，你们啊，总想去救世，可这世上，该死的人从来活不了。”

“就凭你们，挣出命去，也不过是天神眼里一粒尘沙，还妄想改写旁人命运，等你们彻底阴阳两隔，看你们还有没有闲心。”

雪夜闻言格外痛苦。

瑶姬此次能率花魂国的妖进入冥界，是他们背后的仙界，想逼迫冥界表态，不从，便继续驱使妖邪乱凡冥两界，直到他们认输。

但他们一早认定了选择，绝无更改。

只是，他救过昭歌一次，却无法再救她第二次了。

逍遥丹带来的灵力耗尽，昭歌喉间开始泛腥，雪夜见她脸色惨白，道：“昭歌！”

昭歌努力对他笑了笑：“我没事，死了，就不会再疼了。”

“我们绝不会放弃凡人！”雪夜终于抓住她的手，“我救你出来！”

昭歌回握住他，道：“那就好，我结局已定，你不用再试了，我只求你们能救救临江百姓，别让那些小孩，再失去父母了。”

斩妖剑坠地，昭歌松开雪夜的手，漫天浓雾只眨眼便吞没了那道裂缝。

“我会记得你的。”昭歌喊了一声，掌心顿时变得虚无。

明明是柔和毫无杀伤力的云雾，偏偏能完全隔绝他们，再也看不见那双温柔清冷的眼，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昭歌甚至来不及回忆，白铮手下的妖群攻了过来，邵虹与那几个尹家弟子很快被淹没。

昭歌捡起斩妖剑，吃掉最后的逍遥丹，一路杀过去，打进包围圈，邵虹已经死了。

白铮的骨爪从她肋下插入，邵虹的剑也斜进她的臂膀，用尽全力，攥得死死的。

白铮吃痛，发力踹开她，几只黑鸮立时扑上去，将尸体上的皮肉啃完吃净。

“生前荣光无限，声名显赫，死了也不过半具枯骨。”

白铮鄙夷道完，带着所有妖围住昭歌。

众妖隐在雾里，影影绰绰，一眼望不到头，此情此景，竟与那年他们去抓她时的场面融合了。

一模一样。

昭歌倚剑站在那，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红衣轻甲，凌凌寒风拂起长发，居然有几分悲壮。

白铮道：“你知道，我白骨族为何被你们先祖称为禁妖吗，因为我们来凡间已有万年了，一万年，你可以想想，我们的积累到了何种境地。在你的脚下，我们已经把中原地底掏空了，你们杀不死我们，我们会越来越多，终有一日，超过凡人。”

昭歌讥讽笑道：“都一万年了，你们不照样没有占领中原，你只是毁了一个松陵，连临江都还未拿下，现在说这个早了点吧。”

“呵，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

昭歌忽然想明了，凡人为何会有情感了。

与妖最大的区别，是他们能存活到今的本源。

“正好，我还为你备了份大礼，希望你看到时不会吓到。”道完，白铮阴冷暴斥：“给我杀！”

她身边妖邪没动，倒是有几十具被摄魂术操纵的死人骨头低吼着冲过来，昭歌一剑捅伤两个，凑近一瞅，忽地一震。

有死尸逮到机会，扑来抱着她腰张口便咬，昭歌掐住她脖子拎起来，这具尸骨身量还很小，穿的衣服破破烂烂，有腐败的迹象，她依稀辨得清，这是……唐之桃。

那么，其他几个……

几十具骨架趁机从四面八方扑过来抱住她肩腿后背，昭歌挣脱不得，忍痛挥剑一击。

所有骨架被灵力掀翻出去，散落开来，有颗头颅砸在地上，滚了几圈，被白铮踩扁。

昭歌泪如雨下，道：“你竟敢……”

白铮笑得眼角起了泪花：“不错，我命我手下挖了你陆家祖坟，请出了你逝去已久的爹娘兄长，连你祖父，曾祖父，其余还留存的亲人尸骨全掘了出来，还有你舅舅一家，如何，亲人久别重逢乃人间美事，你上路时也不寂寞了，该谢谢我吧。”

“你放肆！”昭歌连骂一声的气力都没有，血红了眼，上去便杀。

白铮冷眼目视她在妖邪群中冲锋，看着斩妖剑灭妖身，散妖魂，看着尸首漫天开花，雾里浮上一层朦胧血色，看着她杀到她面前，脸上全是狰狞的伤疤。

“尹惊舞还活着吗！”昭歌歇斯底里道。

白铮笑道：“都问这么多次，你还不嫌烦吗，她是个凡人，又不像你有斩妖剑在手，你凭什么觉得她落在妖邪堆里还能活？”

笑够了，她终于不卖关子，一字一句道：“她死了，在你进樊家救霍天那一夜就死了！像绿萝乡那些人一样被吃了，其实，她从来不是什么漏网之鱼，我知道你惦记她，特地给你留了一点。”

她随意抛来一个东西，昭歌下意识抬手接住。

触手冰凉，柔腻，她瞪大眼，难以置信地凑近辨认。

这是截人手臂。

只扫了扫手指关节等细微处，昭歌便认出，这就是尹惊舞的。煞白的肘下还刻着半块印记，黑漆漆的，像半只蝴蝶。

黑蝶咒。

白铮道：“我说了，你们逃不过，尹惊舞和尹世霖是你青梅竹马，我很想知道，倘若他们现在都站在你面前，让你替他们做决定，择其中一人去死，保全另一人，你会选谁？”

“是让他们一同烂掉，还是……让他们谁去死？”

这选择太可怕了，昭歌竟生出几分庆幸，还好，她不用真做这种恶心的抉择。

“我会选择，杀了你！”

她忍耐到极致，人将疯，目光如炬，白铮笑道：“这么恨我，那好啊，杀了我，用传闻里，你们陆家最厉害的那一招，让我看看，你们是否浪得虚名。”

那招，昭歌也酝酿许久了。

催山裂海的杀招她已炼成，先前猜得不错，确实是留给自己鱼死网破时用的。

昭歌聚起所有灵力，统统汇入斩妖剑。

脚下阵阵风起，吹得身躯庞大的几个妖连连倒退，更多小妖直接被刮上天，沙飞石起，黑雾被搅得涌动如麦浪，白铮盯着昭歌仇恨的眼神，道：“杀了她！”

所有妖争先恐后扑上去，在即将杀近昭歌时，她的斩妖剑燃起烈焰，地面上立起一道足够遮掩半座城的黑影。

是斩妖剑灵。

昭歌与剑灵遥遥对视，凝望眼前各色兽形的妖邪，道：“去死！”

两道身影，一大一小，扬起天崩地裂的剑气，一同撕开了夜幕。

这一招下去，尘暴扬空，妖尸四散，飞舞的妖魂被火灼成灰，全城房屋倒塌，街道被卷起，化为一座废墟。

白铮重重摔出去。

片刻后，昭歌从空中跌落。

白铮满口是血，看着肩头露出的白骨，恐惧退了退。

——方才那一招，斩妖剑直接掀掉了她半副皮囊。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轻，通体在散发阵阵的热气，这是妖魂正在被焚散的征兆，即便如此，她依然指着昭歌，笑了。

昭歌捂着脖颈处的贯穿伤，爬到她面前，道：“你输了。”

血捂不住，她知道。

这一招催山裂海使出后，斩妖剑会杀掉在场所有妖邪，无论修为高低。而她现在是个半妖之躯，剑灵发挥全力后，也会认不出她，所以她也会死，魂飞魄散，像这些妖一样。

耳畔轰隆一声响动，昭歌感觉自己在抖，不，是大地在抖，松陵城在抖。

这座城，正在往下塌陷。

飞沙走石，天地迷离，昭歌满手粘稠，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一个踉跄失去平衡，随着松陵一齐摔进地下。

黑暗吞吃掉一切，昭歌认准方向，挣动到白铮身边，紧抓住这具硬邦邦的白骨。

天旋地转间，她触到手里这副骨头，化成了细软的沙粒。

白铮死了。

可昭歌听到她零散的妖魂在她耳边阴险笑道：“输的是你。”

这话何意？

昭歌没力气去思考了，她的身躯坠在了黄土里，被厚厚掩埋，压倒，可她真的不痛了，她感觉自己脱离了躯体的束缚。

她飘了起来，飞过满地妖骸泥土，从塌陷的松陵城上腾起，去往了那圆月高悬的夜空。

这便是死后的感觉吗，也不算太糟吧。

昭歌浅笑，看着自己四肢燃起火，一路窜上脸来。

化为灰烬时，她最后向下望，隔着雾霭，依然没能看清松陵。

永失故土。

***

陷在暗无天日的废墟城下，斩妖剑灵目睹那具死掉的尸体，颤抖了一阵，毅然燃火焚烧了自己。

剑灵自焚后，那把长剑，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自当中断开了。

白铮的残魂自沙土中爬出，终于笑着道出那句：“从此，世间再无斩妖剑。”

——她骗过陆昭歌了，其实她来到松陵，不为杀她，杀松陵十六家，只为毁掉斩妖剑。

白骨族睚眦必报，斩妖剑这种能散妖魂的神剑，是这凡间唯一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