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江左,大雪满地。
黄葭同赵世卿来到杭州城时,黑压压的一群人正堵在城门前。
风声动地,白草尽折,山色四围皆冰雪。
城门外守城的官兵有数十人,一双双盯着远处的夹道,只待行人走过来,那眼神就像是几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他们身上刷来刷去。
黄葭掀起帘子向外看,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城门口的官兵拦下了一群人,声音顿挫,“今闽广奸民往往椎髻耳环,效番衣服声音,入其舶中,导之为奸,因缘钞暴。”
“巡抚衙门有令,自南来过舟者,往来路引都要再验。”
众人脸色一白,怔怔地看着官兵。
四个官兵起了长杆将他们拦在一边,“你们且等一等,让那些人先走。”
“那些人”就是从浙北过来的人。
黄葭看着散向两边的人群,微微蹙眉。
她从淮安北江口走的时候,用的是一位河工已故妻女的路引,加之当日行人众多,她才得以安稳上船,如今若没有搭上赵御史的马车,此行又要多生变故。
放下车帘,一阵倦意翻涌上来。
黄葭靠在车厢里,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了眼。
马车过了城门,长街上点起明灯千盏,照得车厢里也是光影绰绰。
大雪细细密密地下着,风声急促。
马车停在钱塘酒家,这是一间极为偏僻的客栈。
掀起青帷,只见那雪花正落在马背上,一股寒意逼向心口。
黄葭扶正斗笠,下了马车,赵世卿撑着伞走在她前面。
过了小穿堂,一路跟着的侍从去安排了几间上房,他二人则是径直上了二楼。
到了二楼的廊外,冷风不住的吹,四下静穆。
赵世卿边走边问,声音不咸不淡,“船帮那些的人已经将消息散出去了?”
黄葭低头,“您给的银子够,他们早到了三日,方才城门口不见他们人影,那意思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赵世卿轻笑一声,让这压抑的氛围松动了片刻。
“黄姑娘做事,真是稳妥。”
黄葭不言不语地跟着。
楼外卷起一阵冷风,吹得雪片纷飞。
绕过西厢,赵世卿忽然转头看向她,“过几日,还要劳烦姑娘一些事。”
黄葭眼眸微深,“一切听凭执事安排。”
大明律有成文规定,中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与专纠地方官吏刑名事务的臬司衙门须彼此纠劾,交叉监察,以防御史失职。
赵御史既然要弹劾浙江官员,一旦弹劾起复,臬司衙门也会介入,而审理之事若全权交给臬司衙门,他大概是不放心的。
所以,在上交臬司衙门之前,必得着手先调查一遍,而这些事,光靠他一人是做不成的。
除此之外,今年朝廷已经明发谕旨“御史出巡,其应劾官员须先及大奸,不许止以州县府佐等官充数”。
赵世卿既然要弹劾,就不能以小官小吏充数。
黄葭跟着他一路过来,虽不知他究竟打算将矛头对准哪位大官,又将如何动手,但她已经知晓了这么多秘辛,对一介布衣而言,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赵世卿包下了几间上房,很快便一一吩咐了众人,坐着轿子出去了。
临走前,传唤了两个长随跟在黄葭身边伺候。
黄葭自知走不了,就要了一壶龙井茶,一直坐到午后。
店小二烫了一壶烧刀子,又上了一只烧鸭、一尾鲈鱼。
她随意地扒拉了两口,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看向酒楼外,雪片摇落。
浊酒一杯天过午,梅香花湿雪沉沉。
另一边,赵世卿已经到了钱塘江岸。
舳舻蔽江,人语喧杂。
码头上阶梯的两边站满了官兵,持刀在侧,虎视眈眈。
少数几个官兵举着火把,火苗攒动,在雪天里映照出一派猩红。
阶梯下是一群亟待上船的行客,站立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千人。
两方僵持不下。
站在前面的行客都安静着,后面的则是高声呼喊,愈发喧闹。
赵世卿下了轿,入目山冈,小丘重重。
行五十步,江水汹涌澎湃,急流舔舐着江岸,码头内外皆种官柳,行列整齐,此刻已然青黄。
大风扬沙,沙白蒲青,犹春时光景。
他径直向前走,宽大的官袍迎风飘起。
今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领着从臬司衙门调来的几百号士卒。
火把的映照下,甲胄闪出逼人的寒芒。
乌泱泱的士卒直向面前群情激奋的行客走去。
黑压压的人群见了这么多兵马,即刻骚动起来,声音震动天地。
藩台衙门的官兵怒目逼视。
赵世卿面色坦然,大步向前走。
为首的将领远远地望了一眼赵世卿的官袍,又见他身后带了一片人,甲胄与佩刀摩擦的声音传入耳中,宛如山呼海啸,声势浩大。
将领阔步走下台阶。
他绕过人群,行了个拱手礼,“钦差驾临,末将有失远迎。”
赵御史脸上略有自得之色,“不必多礼。”
将领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此地刁民蓄意闹事,从几个渡口驾舟拦截官船,已经闹了好几天,行径恶劣,我等正求知府衙门定夺。”
赵世卿笑了笑,“今日我就是为此事来。”
为首的将领眼眸低垂,有些警惕地看向他。
赵御史轻咳一声,“如今钱塘江口海运一事甚嚣尘上,物议波腾,民议云沸,本钦差以王命旗牌请浙江巡抚移交河道监管之职权,接管海运。”
说完,听得几声喧哗,他扫视过众人,“有异议?”
众官兵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为首的将领。
将领犹豫片刻,“不知钦差可回禀了程府台?”
赵世卿淡淡一笑,“已经派人去了。”
众人为他二人让开了一条道,原先闹腾的民众也忽然安静下来。
四面风声不绝于耳,火苗蹿起。
将领是受命在此,看着他的身影,脸上忧虑更深,“那我等……”
赵世卿根本不看他,提袍走上阶,袖袍一挥,“先把人撤了吧。”
将领站在原地未动。
赵御史脚步顿住,隔着纷飞的白雪,转头看过来,怒火凌然逼出口,“难道还要本钦差请你们走?”
他话音未落,被拦在此地的民众高声附和。
码头上人声鼎沸,呼喊赵御史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那将领察觉到这声势高下,微微一愣,忽然凑近过来。
赵世卿下意识一退。
将领眸光一沉,压低了声音,“这些调来的兵不都是杭州府衙的兵,还有巡抚衙门的兵,您若是要接管他们,光靠程府台的牌票,恐怕不成。”
赵世卿轻嗤一声,目光定定地看向他。
“无论是谁的兵,都是我大明朝的兵。十三道监察御史为天子狩,他们、是不是天子兵马?”
将领沉吟片刻,又看向周围喧闹的民众。
他神色镇定,向后头的士卒做了个手势,一排排兵马齐齐退下。
赵世卿瞥了他一眼,“还有,放城门口的那些闽广百姓进来。”
将领一怔,“万万不可,如今东南奸民冒充倭……”
“当本钦差没长眼么!”赵世卿打断了他,“都拦了十多天了,是想看着他们露宿荒郊,冻死么!”
将领抬头刚要再辩。
赵御史已经在向台阶上走,退下来的一众士卒都静静地看过来。
走到高处,赵世卿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四面百姓将他团团围住。
人群投下一个个巨大的黑影,他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冷风冻住了周遭的声音,酝酿出一种隐秘的疯狂。
感受到四下热烈的目光,赵世卿咳嗽了一声,让自己镇定下来。
“凡去往闽浙南直三地者,分成几拨人陆续出海,其余人等听候衙门旨令。”
话音一落,众人欢腾。
杭州漕运码头上,一张张白帆扬起,如雪片纷飞,风萧萧然不止。
此间查夜颇严,大船沿江河行,迎风前进,行客御重棉尚有寒色。
赵世卿阔步走在江畔,已经换了一身公服,身后跟着数十号士卒。
他走在最前面,身侧有两位士卒提着红灯笼。
远望江上,夜幕沉沉,长舟驶风而行,停泊者亦不少,尚有百余艘,如此迟滞,不听号令,他心中生出几分烦躁。
走过江岸曲折处,脚底忽然暗下来。
赵世卿抬起头,一面巨大的船身挡在眼前,遮蔽了天光,密不透风,一片昏暗。
他们靠着船身走,四面沉闷无比。
他微微一怔,忽然开口:“那船上的人是谁?”
士卒低下头,“回御史的话,小的不知,只听说是江北淮安漕台衙门的部将。”
赵世卿“嗯”了一声,脸色却隐隐发生变化。
走过那一片黑暗的地带,他慢慢仰起头,灯笼里的光照出他的半边脸。
涛声激荡,四面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想起今日的种种,可算扬眉吐气。
嘉靖三十四年,他托了山东总兵的关系,写了一篇改九边卫所兵制的文章送到了南京兵部尚书手中。
文章送到,恰逢兵部尚书大寿,宴请四品以上官员。
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陆东楼与尚书同坐一桌,席间拿起他的文章,扫过一眼,笑道“文章写得漂亮,道理却颇为迂腐”。
宴罢,兵部尚书遣人发还回来。
拿到书信的赵世卿几乎浑身凉透,坐在南京翰林院的冷板凳上,惶然无措。
江岸潮起潮落,忽有岸边酒楼低声唱曲,把他从遥远的过去拉回来。
耳畔,梆子一声一声的响,曲调低哑,沉闷无比。
赵世卿心头涌出了一股无名火。
拽起士卒的手,“带人过去,叫他们不许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