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过后
灰暗的湿雾笼罩天地,几人跪在甲板上,身上单衣已经湿透。
“说!为何绑架赵御史!”长刀架在脖颈上,冰凉冰凉的。
千户举刀,冷冷地逼视着他们。
其中一个衙差慌忙跪下,磕几个头,“府台饶命,我们也是被人挑唆的。”
听了这话,程隆微微一怔,走到他面前,“是谁挑唆?”
衙差眼珠子一转,只见赵钦差端坐一边,慢悠悠地喝着茶,他又低下头,只道:“是……是一个女子,她……她就在湖畔的亭子里。”
赵世卿登时愣住,没想到他派去的人居然首鼠两端,大怒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几句话便能被挑唆!”
衙差瞥了他一眼,默然低下头。
程隆面色阴沉,心头怒火涌起,宴席由他做东,如今出了这样的事,犯事人员还是官差,必然要追查下去,省得旁人议论他治下无方。
想到这里,程知府朝两位千户使了个眼色。
夜色已深。
雪片打入平静湖面的声音起起伏伏,湖上风声犹如鬼哭,不休地嚎叫着。
黄葭坐船过湖,被带上甲板,见这船不是官员大宴的龙舟,便知这场闹剧已经被人压了下来,要私下处理。
船舱里点上了檀香,紫烟浮动,一股安详的气味。
舱中条案、八仙桌居中摆放,八仙桌的两侧摆放两把座椅,两边各摆放三把四出头官帽椅,威严肃穆。
知府程隆就坐在八仙桌的左侧,而赵世卿坐在右侧。
黄葭不动声色地扫了赵世卿一眼,压下怒气,然后,若无其事地给船上的两位官员行礼作揖。
外头还在下雪,积雪压垮树枝,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程隆坐在椅上,扫过她的脸,微微蹙眉,“见到本府,为何不跪?”
黄葭面不改色,“洪武四年,太祖鉴于‘军民行礼,尚循胡俗,饮宴行酒,多以跪拜为礼’,令礼部定揖拜礼。且《大明会典》有载,卑者拜下,尊者坐而受礼,有事方下跪陈情。”
程隆微微挑眉,不由瞥了她一眼。
她立在那里,垂下眸子不与他们对视,恭敬中显出不卑不亢。
程隆沉吟片刻,看向一边的长随,“赐座。”
赵世卿一怔,有些诧异地看向他,程隆递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黄葭坐在了右边最后一把官帽椅上。
“姑娘不好奇,本官因何把你传唤来?”程隆朝千户使了一个眼色,话却是对着黄葭说的。
黄葭笑了笑,“想必是浮桥的事。”
程知府淡淡一笑,却对她这个说法不置一词。
黄葭自说自话:“入冬雨雪,西湖涨潮,浮桥中段泡在水中冻裂了,前些日子,衙门不曾修缮,今日宴中有不知事的几位汛兵上桥落湖,险些冻死,部院急忙将草民传唤来修缮浮桥。”
程知府“嗯”了一声,靠着椅背,静静地打量着她。
黄葭话锋一转,“只是浮桥数多,尚未修缮完全,草民想着,杭州城内浮桥亦不在少数,或许眼下已有损毁,贻误民生,程府台还是早些提请有司看过为妙。”
她说着,又看了他一眼,“府台体恤民情,想必也忧心此事。”
程隆点了点头,笑道:“这只是一则事,还有旁的事。”
黄葭微微皱眉,仿佛有些不解,“还请知府明示。”
程隆沉默不语,看向赵世卿。
赵御史坐在那里,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定她的罪,今日只有人证,可细纠下去,此事的前情也必会为人知晓。
程隆见赵世卿沉默不语,心中犯起嘀咕,险些被害的人是他,他却这样不放在心上。
程知府轻咳一声,便做了主,“把人带上来。”
他喊过这一声,门外的千户即刻提着人进来,门一开,雪片飘入几许,瑟瑟冷意灌入众人衣袖中。
衙役跪倒在几人面前,额头、背上湿了一大片,全是冷汗。
黄葭扫了他一眼,又看向赵世卿,赵御史沉着脸,端正地坐在那里,她忽然发觉,自她上船伊始,姓赵的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他想后发制人,她也便沉默着。
程隆让那几人招了供,供词皆在黄葭意料之中,无非是说她买凶绑架赵世卿,以求勒索钱财。
这谎话编得,真是错漏百出。
赵世卿虽为钦差,可他在地方上的任期不过几月,能带给手底下人的好处也有限,且他一旦离开,过去许诺的东西又可能即刻烟消云散,远不如地方上的吏员、知县知府势力稳固。
但凡是聪明一些的衙差都能够看明白这点,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帮他掳人。
是以,他今日能找来的,也不过臬司衙门中的几个糊涂虫。
黄葭仰面道:“仅凭一面之词,就想诬陷我?”
程隆微微挑眉,方才几番谈话,他能看得出这船工不简单,赵世卿这个被害人见了她,却一直闭口不言,像是怕着什么。
此事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他眸色微深,若是能拿住赵世卿这个钦差的把柄,那往后官场上,他也算是有了一根帮他说话的舌头。
黄葭已经开始辩白:“草民一介船工,身上能有多少银两,何以请动这几人甘冒风险,绑架朝廷大员?方才我一直在亭中,往来巡哨均可为证,只怕这几人是合伙谋财失利,为了脱罪,随意攀扯。”
她语气激昂,说完便站了起来,拱手作揖,“还请两位大人明察。”
赵世卿握着扶手的手掌微微攥紧。
程隆静静地凝视着她,“有些说不通,你一个船工,平日也不会与衙差有交集,这几人平白无故供出你,你再好好想想……同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黄葭微微垂眸,她不想圆,无论怎么圆,程隆一定能查出谎言中的错漏。
她慌忙跪下,语气有些呜咽,“草民实在想不起来,不知是怎么得罪了这几位官爷。”
赵世卿吐出一口浊气,靠着椅背。
“你先起来。”程隆冲她淡淡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地上跪着的衙差,“还不从实招来!”
衙差颤抖着肩膀,千户将刀抽出,夹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微微抬起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我……我……”
“铮——”一道银芒闪过。
黄葭只觉肩膀上一热,转头望过去,鲜血沾了半身,很黏很稠,她跪着,尚未起身,后面又传来沉闷的响声。
“咚!”几个人头应声倒地。
赵世卿沉着头,眸子里燃着烈火,抓着从千户手中夺来的刀,面目狰狞中带着一丝慌乱。
滚烫的血染红了地毯,千户愣在那里,只盯着眼前的尸体,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程隆直起身子,眼睛一眯,目光重重地落在赵世卿身上。
黄葭呼吸一滞,没有回头,单手撑地,镇定地跪在原地。
“依照《大明律》,他们绑架上官,当斩杀。”赵世卿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对在场的人解释,又像是对自己解释。
他是个文官,这是他第一次拿刀,第一次杀人,在方才抽刀的那瞬间里,他恍然有悟。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主座上,程隆抿了一口茶,朝那两名千户吩咐,“快处理了。”
“是。”千户应声。
黄葭缓缓站起来,腿有些麻了,顾不上肩上的血迹,强装冷静地落座。
船舱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让人几欲作呕。
长随换走了地毯,将四面的窗都开了,冷冷的风敲打窗户,振动的声音仿佛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程隆听着窗外传来的昆曲乐声,不由陶醉了一会儿。
赵世卿捧着热茶,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外头传来声音。
“府台,陈参将来了。”
程隆有些吃惊,转头看向黄葭,目光变得深邃,一个平平无奇的船工,先是让钦差坐立不安,如今又能扰动漕运参将来寻,他真是活得久了,什么怪人怪事都能碰见。
黄葭听到这个消息,却只是沉默地坐着。
“快请他进来。”程隆倒了一盏茶。
舱外,雪已经小了许多,风刮起来,岸上的雪片像密密麻麻的箭矢,顺着风吹去的方向,横着飞进来。
西湖之上,万籁俱寂。
陈九韶走进船舱,只见舱内的窗都开着,冷风凄凄吹来,地上却摆着几个大暖炉,里头上好的银碳烧得正旺。
他不由皱起眉头,这程府台未免太过奢靡了。
陈九韶心中这般想,面上仍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程隆温和地笑,摆了摆手,“快坐下吧。”
陈九韶坐在左边第一位,朝斜对面看去,只见黄葭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他不由怒上心头。
近日本就事务繁忙,这个黄隽白还到处整幺蛾子,一会儿是薛孟归,一会儿是程府台,她真是一刻不闲。
赵世卿的目光在陈九韶与黄葭两人身上打转,逐渐变得复杂。
他先前以为,黄葭不过是部院从旁的地方随便找来的,可如今看来,她早是江北那边的人。
说不准,她根本就是部院埋在浙江的探子,当初找上他的船,说的那一番话,也在部院的算计之中。
想到这里,赵世卿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喝了一口茶。
“听说今日有贼人上船,已经被臬司衙门的兄弟拿下了。”陈九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程隆笑了笑,“方才正是抓了贼人,又想问问这湖上浮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