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十三层,临时的紧急会议已经结束。
众人纷纷站起身离开会议室,严墨也不例外,挪开身子,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准备迈步离去,但却忽然被身旁的人叫住:“严墨!”
严墨侧头看去,原来是项司全。
在刚刚的会议里,项司全一直沉默寡言。而严墨和项司全以前并没有什么来往,毕竟两人并不归属于同一个系统,严墨是特遣队的,而项司全是陆上作战部队的,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在会议结束后,却忽然被项司全叫住,严墨心里难免有些讶异。
项司全微微压低了一下军帽的帽檐,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是沉声道:“有时间吗?聊聊?”
严墨现在也没什么事情要干,自然未尝不可,心里也好奇项司全打算说点什么东西,便和项司全走到了会议厅外边的厕所里。
……
“滋——”
厕所内,水龙头被拧开。项司全将军帽放在洗手台旁,双手打湿,揉搓着僵硬的脸庞。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带走了几分疲惫,他硬朗的五官也因此在水的洗礼下变得柔和起来,仿佛心中的压力也随之减轻了许多。
严墨倚墙而站,从兜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动作娴熟地点燃了一支烟,然后递向项司全:“来一根吗?”
项司全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重新戴上军帽,没有拒绝:“来一根吧。”
严墨将打火机递过去,两人一同吞云吐雾起来。烟丝缭绕,狭小的厕所内很快弥漫起一层淡淡的雾气,两人的眉眼在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
“那个A01队长,沈奉眠。”项司全先扯出了个话头:“你觉得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怪人。”严墨笑眯眯地接过话茬:“脑回路不太正常。”
“是吗?”项司全和沈奉眠的来往也不深,听到严墨这样评价沈奉眠,先是皱了皱眉,但是想到了沈奉眠的传闻之后,还是释然地松开了眉心:“那也正常,厉害的人基本都比较特立独行。”
“她确实很特立独行。”严墨回忆着在会议结束的时候,沈奉眠对着自己说出的那句话,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女人玩世不恭的笑意。
“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她和我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
“什么话?”
“她问我:‘你觉得,使徒能被杀死吗?’”
“杀死使徒?她在开玩笑吗?”
“不,不。”严墨摇摇头:“她肯定是认真的,她之前还和我聊过贞子。”
“贞子?”项司全一脸茫然。
“对。那个能从电视里钻出来的贞子是杀不死的,使徒应该也能从大屏幕里钻出来,她可能联想到了使徒能不能被人类杀死。”
项司全使劲想跟上沈奉眠的脑回路,总算理清楚了前后关系之后才哑然失笑:“真是个怪人。”
严墨又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没错,是个怪人。”
项司全沉默了一会,又接着问道:“对那个使徒,你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严墨又吸了一口烟,抬眸看向项司全:“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说着,严墨又笑了一下:“项司令怕了?”
“怕那个使徒?我当然不怕。”项司全也跟着吸了口烟,吐出烟雾,片刻后才接着说道:“我从来没觉得现在的人类能够打赢伪人。”
“你是个失败主义者?”严墨诧异地问道。
“我当然不是。”项司全把烟掐灭:“只是从现有的角度来讲,我们解决普通的伪人都费劲,就更不用说更厉害的使徒了。我这叫做现实主义者。”
“现实主义者吗?”严墨失笑:“我倒是觉得你更像个理想主义者。”
知道人类无法战胜伪人,但是害怕人类失去一往无前的锐气,即使知道最后可能一无所获,但仍然义无反顾地甘愿以身入局,牺牲自己的一切来博取一个渺茫的希望。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理想主义者才会干的事情吧。”
“你说我是理想主义者,那我就是吧。”项司全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评价。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厕所内的烟雾缓缓消散。严墨的眉眼微微蹙起,如果项司全只是来找他扯这些废话,那他可就觉得没意思了。
又过了一小会,严墨已经准备要出声告辞了,但项司全忽然开了口。
“对使徒说的那个停战条约,你怎么看?”
严墨微微一怔。
就在刚刚,那个使徒说明了停战条约的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就是,以后伪人不再会袭击人类的基地,但是人类也不许前往都市区域进行探索,也就是说,001号行动“死亡行军”将被永久性暂停。
而第二个条件就是,基地必须快点交出“祭品”。
什么是“祭品”?全部人都一头雾水,但使徒只是丢下一句。
“我七天以后再过来取,还有。”说着说着,使徒话头一顿,咧起嘴角:“你们的实验很有意思,我们的神欢迎更多的信徒。”
说完这句话,使徒就离开了基地之外。
思绪至此,严墨淡淡地开口:“我对这个停战条约没什么想法,只是好奇这个使徒说的‘祭品‘和‘实验’到底是什么。”
项司全毋庸置否地点头,半晌,才沙哑地说道。
“我猜,又是麦科德他们搞的鬼。”
“我猜也是。”严墨反问道:“那你又打算怎么办?”
“我会搞明白这一切的。”项司全忽地抬起头。
“严墨,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要我帮忙?”总算进入正题了,严墨的神情严肃起来,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幽暗的双瞳莫名有些森然。
气氛猛地焦灼起来,两人对视着,目光在半空中不断对撞,而项司全的目光巍然不动,依然无比坚决。良久,严墨才眯着眼,玩味地说道。
“要我帮忙,可是要酬劳的。”
……
会议室内,人群散尽后,只留下了沃尔夫冈加和麦科德两个人。
大屏幕已经熄灭,但两人还是在原地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大屏幕,像是沉浸在刚刚的对话里无法自拔。
良久,沃尔夫冈加才幽幽叹了口气:“麦科德,你还要瞒下去多久?”
“不久了。”麦科德,回过神来,眉眼微敛,喃喃道:“我瞒不了多久了。”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一条路走到黑呢?”沃尔夫冈加似乎也心有不忍,移开目光:“你明明可以回头的。”
“我回不了头了。”麦科德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麦科德,什么时候回头都不晚。”
“我已经来不及了。”麦科德挤出勉强的笑意,但是在那苍老的脸上显得皱巴巴的,难看至极:“周恒也觉得我是错的,但是我不服气。”
沃尔夫冈加抬眸:“你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
麦科德缓缓站起身,挺直腰杆,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并不大,但落在地上沉甸甸的:“那就让历史来承认我是错的吧。”
沃尔夫冈加沉默以对。
“我当然知道基地里现在有多腐败,阶级的固化,经济的泡沫……”麦科德的喉结缓慢滑动,艰涩地说道:“真是,积重难返啊。”
“你不打算改变这一切了吗?”沃尔夫冈加问道:“就是你刚刚说出的,基地存在的那些问题。”
“我的确可以改变,但是一点点改善的意义并不大。”麦科德慢慢说着,眼底的情绪错综复杂:“在这样高压的环境下,基地走到今天这样是必然的,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的人带领人类走到今天。”
“而事已至此,一点点的改良已经没有出路了,唯一的选择只有一个。”
“那个选择是什么?”
麦科德并没有回答沃尔夫冈加的疑问,而是笑了笑,说道:“我经常会想象,到时候应该会有这么一场大火。”
明明眼前还是昏暗寂静的会议室,但是麦科德的眼前就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场大火。
热气升腾、柏油融化、大地龟裂,炙热的焰猛然从地下涌出,那肮脏的血肉,那横陈的尸首,都化作了滚烫软糯的泥,紧接着就是发黑发硬的黑色焦炭。尖叫声、痛呼声、欢笑声、叫骂声。
人间如炼狱。
直到燃尽了最后一丝半点,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只余留下了雪白的灰。
但被灰烬覆盖过的土地,是否会变成沃土,在许久之后,生出新的枝芽?
麦科德的背一点点佝偻下去。
“好一场大火啊,不知道会死去多少条人命,全部美的善的丑的恶的,都没了……”麦科德声音低沉,伸手扶住桌子的边沿,让自己不要倒在地上。
沃尔夫冈加没有听懂麦科德的神神叨叨,只是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麦科德意义不明地笑了笑,但话语透露出一丝苦涩和决绝:“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或许只有这样毁天灭地的一场浩劫,才能彻底改变这一切——等到那个时候,你就明白我现在在说些什么了。”
麦科德移开椅子,缓步走向门口。
“或许我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是,沃尔夫冈加。”
麦科德侧过半个身子,看向沃尔夫冈加,他的脸半掩在黑暗中,看不清晰,但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你觉得,错误是有意义的吗?”
沃尔夫冈加顿了顿。
她有点明白麦科德的意思了。
麦科德已经明白自己现在的做法或许是错的,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宁愿选择一条路走到黑。
如果说自己的做法是对的,那么或许可以带领人类直接摆脱当前的困境。如果自己的做法真的是错的,那么至少可以给人类排除一个错误的选项。
“麻烦了,再帮我一次吧。”麦科德恳求道。
这一场大选,没有沃尔夫冈加的帮助,那么麦科德很难连任。
“我这可真是助纣为虐啊。”沃尔夫冈加苦笑道。
“哪有什么办法呢。”麦科德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就咳嗽了好几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这些老家伙的时代马上就要结束了,把未来留给年轻人吧。”
“周恒比我们看的透彻。”沃尔夫冈加喟叹道。
“周恒的牺牲是有意义的,他说他可以给我们争取五年时间。”麦科德默默昂起头:“五年啊,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有时候会嫉妒项司全。”麦科德忽然开口说道。
“为什么?”沃尔夫冈加不解。
“因为。”麦科德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理想主义者的结局,肯定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粉身碎骨。”
“但至少他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一缕曙光。”
“但是我啊,我没有机会了。”
“沃尔夫冈加,等到那个时候,就拜托你了。”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麦科德离开了。
沃尔夫冈加怔怔注视着眼前某一点的虚无,许久,才叹道。
“一群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