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思绪拉回餐桌，秦锦城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餐品，却没有一点胃口。银叉在惨白灯光下泛着冷芒，满桌珍馐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众人表情。秦锦城抬眸看向主位上的李昀，清冷声线切开宴会厅粘稠的空气：“刚刚李城主在写什么文件？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李昀没有拒绝，把桌上的文件往旁边挪了挪，侍立在一旁的易云琛把文件拾起，递到一旁的秦锦城桌上，秦锦城翻开看了看。趁着秦锦城阅读的功夫，李昀调笑道：“特派员当真是……勤勉，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这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审查起来了。”
秦锦城的目光在字句间逡巡，喉结随着某行数字轻微滚动，很快就把这个文件看了个透彻。抬眸看向女人：“是地下城内务部队扩大规模的方案？地下城新的预算下来了？”
“当然。”李昀应道：“《和平宣言》不是已经通过了吗？”她的指尖虚虚向文件指了指：“从自卫队砍掉的军费，不得利用起来？”
“合着这笔钱运转了一圈，不过是从一个军队挪移到了另外一个军队而已。”秦锦城摇摇头，手上的文件猛地拍在桌子上，牛皮绳扣击打桌面的闷响惊得侍者倒退半步：“那我真不知道，这个《和平宣言》，到底和平在哪了。”
满座刀叉碰撞声骤歇。吴诚正往嘴里塞鱼脍的银筷僵在半空，油滴顺着筷尖坠落。陈清用绢帕掩住抽搐的嘴角，余光瞥见李昀的翡翠扳指轻轻敲击在桌沿上，她从容地倾身向前，眼神和秦锦城对视：“那特派员觉得……这钱应该填进那个无底洞？”
秦锦城的手指关节叩了叩桌面，震得高脚杯中的红酒泛起涟漪：“地下城整改地下城空气的议案我记得两年前就通过了，不是一直说经费不足吗？现在有了经费，为什么不改善？一百多个孩子上周因尘肺病进了ICU，他们的命抵不过几杆枪？”
"看来特派员是来当青天大老爷的。"李昀笑着坐回原位：“这件事当然一直在推行，秦特派员也得考虑一下工厂的产能跟不跟得上改造的需求。”
“这不是借口。”秦锦城打断道：“内卫部队的数量再多，□□和犯罪组\织的问题，也迟迟没有解决，李城主是不是应该给个解释？半个月前‘拳击俱乐部’和‘野狼会’还在北区火\拼吧？我可没看到内卫部队在那个时候出动了。”
“看来特派员来之前做的准备还挺充分，但是内卫部队也有别的事要忙，平日里一直得镇压地下城的暴徒。特派员有所不知，暴徒的数量，这半年来是越来越多了。”
“暴徒？”秦锦城嗤笑一声：“你指的是那些游行的人群？”
“特派员，《反结社法》在十年前就已经被通过了，游行示威是违法的。”
“这些都是糟粕。”秦锦城眉头皱起：“英国两百年前都废除掉了的糟粕，你们奉之圭臬？”
“这件事你不应该和我说。”李昀没了耐心：“如果有意见，你应该向国民议会提案。”
房里的众人都没想到秦锦城在见面之初就抛开了所有的和气，简直说得上是咄咄逼人，就这么和李昀交锋起来。吴诚向陈清挤了挤眼，像是说着：我早就知道，这人不是善茬。
陈清则是翻了个白眼回应，像是答道：这谁不知道？
吴诚用力摇头，又往秦锦城的方向努了努嘴，再佯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陈清看着吴诚这丰富的面部表情，不知道应该怎么解读。吴诚撇了撇嘴，还是往陈清的方向靠近了些，低声说道：“这个特派员一点人情世故都不讲，惹了我们城主，估计得完蛋。”
“这还不好？”陈清咧嘴：“那我们还不用动手了。”
“在我看来，内务部队再多，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有这笔钱，应该拿来改造地下城居民的生活质量。”秦锦城双手交叉，没有理会底下的小声讨论：“不然的话，李城主的位置，应该也坐不太久了。”
“我的位置坐不久了？”李昀颇感意外地抬起眸：“特派员想撤我的职？”
“我没这么大权力，只是我觉得，当官这件事，不是高层的几个人，嘴唇上下一碰就能决定的。”
“那谁来决定？”
秦锦城平淡道：“你口中的暴徒。”
“他们可没有选票。”李昀摊手道。
“没有选票，他们就不是人了吗？”
“对国民议会来讲，他们不是。对地上层的权贵来讲，他们不是。对至高议事会来讲……”李昀的声音低了些：“他们更不是。”
“那对你们来讲呢？”秦锦城仍不罢休：“你们是地下城的官员，对你们来讲，他们是人吗？”
李昀眼底沉了沉，没有回答秦锦城的问题，而是看向易云琛，淡淡开口：“特派员这么久不动筷子，想必饭菜不合他们口味，把他他们的餐撤了吧。”
易云琛很快就叫来了两三个服务员，三下五除二就把秦锦城桌上的菜肴给收拾一空了，秦锦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难堪，只是带着秦瑾之站起身：“这种沾着民膏民脂的饭菜，我确实吃不下去。”
李昀眼神落在吴诚身上，饶有趣味地开了口：“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儿子和这个特派员能尿到一起去了。”
吴诚正坐着看热闹呢，没想到被李昀叫到，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但又不敢有什么反应，只是尬笑两声。没想到秦锦城也跟着李昀的视线看过来，向吴诚点头示意了一下：“这位就是吴总督吗？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吴诚浑身一紧，却没想到秦锦城没放过自己，接着说道：“我来之前，没想到吴阳还帮我安排好了这段时间在地下城的宾馆，我还以为是他掏的钱，但他说这都是他父亲安排的，那我就在这里谢谢吴总督的盛情招待了。”
吴诚愣在原地，先是扭头看向了陈清，陈清此时满眼惊愕，警惕地和吴诚拉远了点距离，明摆着是想和吴诚划清界限。吴诚又抬头看向李昀，李昀也是挑起眉，想看看吴诚的反应。吴诚马上站起身，摆手推脱道：“我儿子回地下城到现在，都没和我联系过呢，我儿子的事情，和我没关系。这笔钱可不是我花的，估计是我儿子的托词而已，特派员你不用谢谢我，要谢就谢我儿子吧。”
“父子都是齐心的，我还是得谢谢你。”
“不不不你千万不用谢谢我。”吴诚还是推脱。
“放心吧吴总督，我会把你儿子好好照顾的。”
吴诚欲哭无泪，几乎想喊出声：你快把儿子还给我！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别扭地点头：“那就麻烦秦特派员了。”
秦锦城满意地颔首，又看向了李昀：“李城主不欢迎我，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官员面前的席位：“如果李城主想讨好我，大可以换个方法，把官员的餐饮标准降一降，把钱用在孤儿院的那些孩子身上，我会更开心。”
“真抱歉啊，我养父教导我的时候，什么都教了，就是没教会我怎么做人情世故，他和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话是，你身正不怕影斜，只要良心过得去，就不需要人情世故。第二句话是，如果有天别人想逼我背着自己的良心做事，那就把他的名号搬出来。”秦锦城笑了笑：“可惜他现在过世了，我只能自己给自己撑腰。”
言罢也顾不上一堆人扭曲的脸色，秦锦城就带着秦瑾之迈步而去，丝毫没丢下一点情面，就推门离开。
大门轰然闭合的余震中，吴诚的餐叉"当啷"落地。他偷眼望向主位，却见李昀正用银匙慢条斯理搅动着燕窝，瓷勺刮擦碗壁的声响宛如钝刀刮骨。
“吴总督，解释解释？”
“城主，都是误会，这小子明摆着都是离间计……”吴诚脸色发苦。
李昀没有回答吴诚，现场就维持这难堪的沉默。直到李昀将燕窝吃完，易云琛捧着醒酒器为李昀斟酒。她捻起高脚杯的杯脚，轻抿了一口酒液，才眼神冰冷地看向了众人。
“是不是误会，我自己会派人去查，但我要和你们说明白一件事。”李昀居高临下道：“这个特派员，你们不许随便动手，我会想办法解决。”
“如果你们自己擅自行动，不听调令……那我不介意手上再多沾点血。”
“饭也吃了有一会了，想必大家都吃饱喝足了，我也有些乏了，那就各自打道回府吧。”李昀眼神撇了易云琛一眼：“云琛，送客。”
……
等众人纷纷离去，目睹着各个官员都上了自己的汽车，易云琛才回头走上台阶，回到了酒楼。推开大门，看到李昀还坐在主位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上的钢笔。如今酒楼的宴会厅已经空空荡荡，她也没再摆出什么架势。易云琛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便步伐急促走上前，伸出手：“大人，我们该回去了。”
李昀把钢笔搁到一边，没有马上站起，而是看向易云琛：“你觉得这个秦锦城怎么样？”
易云琛有些怔忪，没想到李昀忽然问这件事，踌躇着回答道：“他今天的行为，虽然看起来有些莽撞，但好像只是为了故意摆出这种宁折不弯的样子给大家看的。只不过他这样的行为，估计只会让更多人盯着他而已，我觉得没什么意义。”
“是吗？”李昀懒懒地应了一声，抬眸看向易云琛：“但我觉得周恒的养子应该会更有能耐。”
“云琛，你盯紧他，把他的动向时刻反馈给我。”李昀终于愿意挪动身子，慢吞吞地站起身：“要让他查出点东西，但是不要让他查出太多东西，不然对地下城有害无益。”
“如果他是个懂进退的，我还愿意和他多说道说道。”李昀叹了口气：“可惜啊，太莽撞了，和个愣头青一样。”
易云琛语气温和了些：“大人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
李昀眼神有些发散，喃喃道：“那时候可没少吃苦头。”
李昀在原地顿了顿，忽然低声恶狠狠道：“我最厌恶这种满嘴仁义道德的白痴。”
“嗯，既然大人讨厌，那我就惩罚他。”易云琛笑眯着眼，语气说不出是顺从还是单纯地为了哄李昀两句。
“必须把他整惨一点，明白吗？”李昀还是咬着牙：“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一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易云琛附和般地说道。
“没劲，回家了。”李昀翻了个白眼，走下主位的台阶，易云琛在李昀的身后紧紧跟着，双手在李昀身后虚扶：“慢点慢点，大人你今天穿的高跟鞋，别摔了。”
“怎么可能会摔！别把我当小孩！”
“其实是我今天感觉脚痛，走不快，城主你让一让我。”
“……那好吧，那我走慢一点吧。”
……
回到酒店，秦瑾之看着秦锦城，声线没有一丝起伏道：“想吃饭。”
“吃吃吃，吃什么吃！”秦锦城摸了一下腰间，瞬间龇牙咧嘴：“你捏我腰干嘛！淤青都给你捏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