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妮讨厌冬天。
英国的冬天总是飞雾弥漫,时不时伴随着阴雨和湿冷的寒风,每一次出门都要记得带着外套或者一把雨伞,佩妮踮着脚去够货架上最高层的玉米时有些尴尬地转移自己大脑的注意力,好让自己现在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灵活的动作能够不那么被自己放在心里。
“噢!我的天呐!快让我来吧!”
只差最后一厘米的伸长了手指去够,指甲触到玉米的塑料封皮的同时被这句大惊小怪的高声宣扬惊得慌乱中紧紧抓住了货架,她唾手可得的玉米向后滚落,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黄色在佩妮的怒目而视中静静地转了一圈,无声地嘲讽。
该死的蠢货!
怒火中烧的女人转过了身恶狠狠地瞪着站在身旁的显得有些魁梧的男人,如果不是看在他的确是出于好心的份上,佩妮真想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
瞧瞧他那多余到能把整个身子压塌的脂肪吧!
真不知道屠宰场怎么能允许他逃出来呢!
从自己的购物车中将玉米拿出来扔回货架上的佩妮扫过一眼帮了自己的男人,实在控制不了自己越来越火爆的脾气,干巴巴又半点没有诚意地扔了一句谢谢就转身要离开。
“嘿!佩妮?”
“我是弗农!”
“我们之前见过的,在……”
佩妮隐晦地翻了个白眼,扯了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得多得多的笑脸转过身来,装作才想起来的模样向他点头示意。
弗农·德思礼,葛郎宁公司主管,他们曾在一场辩论赛中见过,佩妮印象中坐在邻座的,占据了两个位置的男人。
金发男人搓着手有些期待地看着佩妮,她被这莫名的眼光搞得浑身发痒,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了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直到对面的男人伸出手来。
“好久不见。”
虚伪的假笑显然没有被对面看起来有些过分迟钝的男性接收到,佩妮抬起手腕虚虚地看了看自己的表敷衍地同他握手,她已经能够猜得出来约翰的下一句话是什么了。
“怎么没有在毕业典礼上见到你呢?”
麻烦死了!
一点也不想要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与只能称得上一般同学关系的男人进行没完没了的寒暄的佩妮突然想要知道外面的雪和风是否仍旧呼啸着。
“一些家庭原因。”
话还没有彻底结束,男人笑眯眯地岔开了话题。
“算了,谁管那些呢!我真幸运今天能够见到你!知道吗,佩妮,从那次在辩论赛上见到你以来,你都是我的梦中女神!哈哈,好吧,你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唐突了。但是,谁知道以后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呢?”
“噢,我不得不再一次感叹!幸运女神真有够眷顾我的!让我在今天再一次遇到你!”
“我一直以为我们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你知道吗?毕竟伦敦是这么大,而我和你又只是一面之缘,这真得说是老天给的机会让我能够碰到你……”
因为情绪激动而脸色涨红的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他脸上的赘肉因为嘴巴的张合而颤巍巍地晃动,佩妮看着他,双手叠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一个十足的防备又抗拒的姿态。
“佩妮?佩妮?”
如梦惊醒一般,男人过于浑厚的声音猛地泼了一盆凉水,佩妮怔怔地去用指腹盖住耳垂上空荡荡的耳洞,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开口。
“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的推车被遗忘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软塌塌踩在棉花中的感觉让女人一时间有些恍惚,商场里的热气扑打着黏在她的周身,大雪纷纷飘落在她的脚下,湿冷将她整个人扔进刺骨的泰晤士河深处,佩妮挣扎着发不出半点呼救。
“我认为现在可不是你该走的最好时机。”
邓布利多在凤凰福克斯啄咬羽毛的梭梭轻响声中笑眯眯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紧闭着的房门却在这一刻向乔大敞开来。
“你是在欢送,还是在欢迎?”
“这全然看你的意思,首相。”
半月形的眼睛被老人摘下拿在手中轻轻擦了擦看起来根本不存在的污渍,乔挑了挑眉毛旋即转身重新坐回到那张转椅上,双手按在桌面稍一用力,椅子向后旋转带起微弱的气流,佩妮那双从始至终平静沉默的浅蓝色眼睛在她脑海闪现。
“我说是欢迎,校长。”
乔同样学着邓布利多的样子笑弯了眼睛,心底却不由得为之一颤。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佩妮那天深夜打来电话说她和她的丈夫需要政府的帮助。我觉得很奇怪,因为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是小天狼星·布莱克,你们凤凰社的优秀员工,宇宙扫帚有限公司总经理,照常理来说,他们的安全问题压根不需要我们担心。”
“我虽然疑惑,但并没有多问,直到佩妮好像和小天狼星说了些什么,我隐约听到什么保密,但并没有听清楚。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而我没有那个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直到戈德里克山谷事变,我意识到那个保密也许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保密人?”
乔回忆着一切,若有所思地盯住邓布利多。
“到此结束吗,首相?”
明显不会,终于不再永远保持微笑的邓布利多看起来有些疲惫,乔听着他此刻干涩的嗓音下意识地端起了手边已经变凉的热红茶将最后一点饮尽。
“当然不,邓布利多。”
她于是也同样沉下声音来,将政府在佩妮家放置录音笔的事情和盘托出。
“就在他们的家客厅里的电话桌下。”
“但很可惜的是,在11月3号,去佩妮家中搜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那里看到我们的录音设备。”
仅仅只有3天,乔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只录音笔会离奇失踪。
福克斯扇了扇翅膀歪歪脑袋沉沉睡去,邓布利多从听到录音笔开始就一直紧皱的眉头松懈下来,乔不解地敲了敲桌子,向后倚靠着椅子。
“找到了它,就找到了“小天狼星”,不是吗?”
十二月份的风雪埋在雾气里面团团往人身上砸去,佩妮踉跄着从后备箱抱下最后一厢东西,缩紧了脖子躬身向后用背部向后推开房门,室内微微干燥的热气让她骤然地松懈,围巾掉落在地上任由水珠蜿蜒洇湿地毯,刚睡醒的哈利被霍普太太抱着向她靠过去,小孩子柔软蓬乱的黑发竖起尖锐的刺,狠狠扎进她的皮肤。
“mama……”
牙牙学语的孩童是最不知道什么叫做合适的,懵懂含混的呼唤像是海妖索命的歌声一般勒住佩妮的脖子,她在哈利的胳膊向她伸开时无意识地向后退步,生怕自己浑身上下针扎一样的痛楚在下一秒逼她做一个恶人。
“快去换衣服呀!愣在这里做什么?真是的,你不觉得冷哈利也觉得冷的嘛!”
霍普太太同样不愿意好好说话,佩妮看了一眼自己的远方表姑,弯腰捡起自己的围巾挂在门后,顺从地从她身边绕过去,视线并没有分给哈利。
“纸尿裤、奶瓶、睡袋、磨牙棒……”
霍普太太一样一样将东西拿出来摆在哈利面前念叨着,佩妮扶着楼梯一步一步慢慢向上走去,冰凉的手脚在热气的拍打之下并没有任何回暖的意思,她在昏昏沉沉中一头栽进床上。
距离那一天已经过去快要一个半月了,她却好像每天都在重复那一天。
除了哈利一天比一天更清楚的“mama”之外,日子就像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没有半点值得记住的事情。
佩妮顺手拿起梳妆台上的笔记本,11月1日潦草的笔记映入她的眼帘,那一天重又在她眼前上演,佩妮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上根本不存在的雾气,慢慢汇聚起来一泊泪水。
11月1日大雾周日
莉莉死了?
妈妈,莉丝死了吗?
我怀里多了一个孩子,他有着和莉丝一样的绿眼睛,他是谁呢?
是莉莉,我的妹妹。
不!哈利,他是哈利,莉莉的孩子,他是哈利·波特。
西里斯,你在哪?你难道真的背叛了詹姆和莉丝吗?
不,不会的,他决不可能背叛他们!
11月2日小雨周一
家里怎么会有一只老鼠!
我不要在这里!我要搬家!我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对,搬家!搬家!搬到一个永远不会出现魔法的地方!
11月3日小雨周二
莱姆斯来找我。
他抱着哈利在哭。
我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他真奇怪,居然也抱着我哭了。
我给了他一块儿巧克力,很苦的巧克力。
11月4日晴周三
萨里郡小惠金区女贞路4号,我的新家。
11月5日阴周四
他发烧了。
一岁半的小孩儿需要吃什么药?他为什么会拉肚子?他怎么能那么能哭?
他哭泣的声音就像我是个十足十的杀人犯!他半夜吐了我一床!
他喊妈妈。
他的妈妈死了,我的妈妈也是。
……
没有关紧的窗户被吹开一条细缝,料峭寒风吹得佩妮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她却半点不想动弹,于是仍旧躺在床上,被子兜头将自己蒙住,任凭雪和风碎碎夹杂在一起吹打在不算温暖的小屋里。
“你还好吗,佩妮?”
老天呐,每个人见了她嘴里的第一句话也通常是唯一的一句。
扯起嘴角,肌肉发力,同时要加上耸肩和摊手。很好,佩妮看到对面人眼中自己看起来异常平和的微笑,到达她想要的结果了。
好了,现在可以将视线转移到躺在床上的主人公了。
“一切都很好。”
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安静。佩妮坐在凳子上有些如坐针毡,在别人面前展现感情是一件对于佩妮来说太过近乎解剖的事情,她总是害怕别人看透她的表象,看见一个瑟缩着的,哭泣着的小女孩儿,看见此时此刻面对昏睡的小孩子,她无尽的哭喊和慌乱。
“知道吗,佩妮,你总是喜欢在撒谎时这样。”
莉莉柔声指出绞着衣角的佩妮的痛苦,上前将一瞬间崩塌掉的姐姐拥住。
“哦,我只是,额,你看到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
佩妮到底没能够想出来她只是什么。
只是有些慌乱?只是有些惶恐?只是有些难过?只是有些痛苦?
还是只是有些无措。
她并不能完全界定那些情绪,毕竟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躺在那张病床上的人是一个小孩子。
“好了佩妮,闭上嘴巴。”
世界上唯一一个与她共享同一种鲜血的妹妹柔声地将佩妮的一切烫得平缓,她很小很小,很轻很轻地道了句谢谢。
“我很好,莉莉,我们都很好。”
英格兰仍旧潮湿寒凉,风声哗哗过去,时间也一点一点流过,佩妮站在窗边看那些叶子一片又一片从枝头上凋落,夜色昏昏,只有灯光成了唯一的明亮,那些昏黄的光芒将她的身影照在窗户上,梦境猝然在一声抱怨声中崩塌。
“噢!佩妮!”
“吹冷风睡觉是会要命的你知不知道!”
霍普太太唠唠叨叨地说着用一条小毯子裹住哈利掀开她的被子塞进她的怀里,随着咔哒一声窗户被关严的碰撞,室内安静得只能听到小孩子短促的呼吸,佩妮半点没有防备直直撞进那双干净纯粹到近乎青葱的绿色眼睛,泪水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汇聚在她尖尖的下巴上滴落。
“mama!”
皱紧了眉头的小哈利朝她拱了又拱捧起手心去接她的泪,霍普太太叹了口气坐在她的床沿隔着被子轻轻拍她蜷在一起的身子,佩妮听见脾气比自己还要烂的姑姑刻意放软的声音被羽绒被裹着轻轻地坠落。
“辛苦我们的小姑娘了。”
二十二岁的佩妮再也忍不住将哈利搂在怀里颤抖地哭泣,呼号的寒风刺骨剌人,远远的被堆成雪做的狗的小天狼星甩了甩脑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