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秘密。”傅灯把照片塞进了塔罗牌的盒子里，对谢小依嘘了一声。

偶尔，傅灯会带着谢小依逃掉自习。

舞蹈生是不用上自习的，她们只需要上去训练就好，但训练也有好多老师不在的时刻，傅灯就会在教室后门的玻璃看看，用个小激光笔在谢小依的桌子上晃晃，谢小依就假装上厕所，跟着傅灯跑去地下室玩。

从小学开始，谢小依就是被人家霸凌的对象。

谢小依家里很穷，没有父母，没有人跟她说要天天洗澡，尿尿后要擦一下，她还出过来月经漏在裤子上什么也不知道的糗。

从小学开始，傅灯就是她的同班同学。傅灯家境好，人也长得很漂亮，人缘也还不错——傅灯和所有人的关系都不错，但傅灯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她是小说里写着的那种带有疏离感的女生，和谁都可以一起吃饭一起去厕所一起打水一起买东西逛街，但似乎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傅灯当最要好最要好的朋友。

谢小依当然也无法成为傅灯最要好的朋友。

傅灯不会过多掺和别人的事。

比如谢小依被人家口头嘲笑的时候，傅灯只是在背单词，并不会起来当她的保护神。

但有人故意抽谢小依的凳子，在她凳子上放图钉，抹鼻涕的时候，傅灯就会站起来替她说话：“过了啊”“你们有意思吗”“差不多行了”“老欺负谢小依你们很厉害吗？”

只是这种程度，已经是对她最好的了，谢小依很希望能成为傅灯最好的朋友……然后她发现傅灯并没有最好的朋友。

就稍微好一点就好了，她给傅灯带早饭，早上提前来给傅灯的水杯里打满水，傅灯偶尔请假，桌上的卷子堆满，她就主动跑过去收，傅灯有什么麻烦，她都提前帮忙，渐渐，大家都默认了她是傅灯的跟班，虽然也有奚落和嘲笑，也借此嘲笑傅灯的：“你看你那个扒蒜小妹又来了。”

傅灯也笑笑，并不疏远她，也并不亲近她……当然，她的努力也有成效，上了高中后，傅灯渐渐对她更好了一点，或许是因为她学习很用功，也或许是从小学到现在还能一个班的缘分并不多见，她可以被傅灯带着逃自习。

只要这样就好。傅灯对她，比对别人稍微好一点就好。

然而李长悦出现了。

李长悦很漂亮，李长悦是班花，甚至是校花的程度，虽然并不知道是谁那么无聊评选这个，但如果提到学校的漂亮女孩，李长悦一定在其中。李长悦从小学舞蹈，和不太暴露心事的傅灯不同，李长悦明确表示过她要发展成为专业舞者的决心，她要成为某某的首席之类的……谢小依并不很关心。

傅灯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李长悦的呢？谢小依并不太清楚，傅灯的心思藏得很深，当她展露出一点喜欢时，那份喜欢和欣赏已经在脑海中酝酿很久了。

李长悦很受困扰，因为那个无聊的评选，总有外班的人或者外校的人慕名来看看李长悦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传说中那么气质好又漂亮，而因为她带来的麻烦，加上李长悦和那时流行的“谦逊”“内敛”的气质相反，她从不遮掩自己的自信和野心，过于闪闪发光以至于总是冒犯到别人。李长悦和班里同学的相处也不怎么样。

而傅灯对所有人，无论是发光的人，还是黯淡的人，还是阴暗的人，傅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她温和地对待所有人，既不拜高踩低，也不过分怜悯弱者来彰显自己的爱心，她的这份平和很快吸引了李长悦，傅灯是李长悦的第一个同性朋友。

很快，谢小依就发现，地下室的秘密基地里多了个身影，傅灯会带来舞蹈教室并不用的磁带和李长悦一起听，一起扒流行的舞蹈动作，她们亲密无间……谢小依意识到，李长悦什么都不用做，就比自己近得多。

看起来是三个人一起出入，实际上她很清楚，她是傅灯的跟班，是自己硬舔上来的，如果她不努力，她很快就会被从三人组中踢出去。

或许是自弱的人别人很容易看出她心里的懦弱，傅灯不在，别人也会欺负她，就比如那个长得很帅但很恶劣的陈斯睿。

谢小依是该赎罪的。

陈斯睿追李长悦，但李长悦不搭理。那时候，或者现在，男生追女生都要走闺蜜路线，于是找傅灯，傅灯也不搭理他，他转而找到了谢小依。

只要她给他助攻，提供李长悦的喜欢，帮他递礼物，说好话之类的……他就不欺负她，也不告诉傅灯，她龌龊的秘密。

她喜欢傅灯，在她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恋这回事之后，她恍然大悟，她喜欢傅灯，她那么痛苦地缠着傅灯……原来是喜欢。她不敢说明，只好更加用力地凑在那两人的空隙之间避免被扔下。

她也想把李长悦从傅灯身边撕下来，和陈斯睿达成了合作……是的，情书是她递的，上面引用的一些名著的话都是李长悦喜欢读的，是她透底给陈斯睿的，陈斯睿才不看那么多书。

就是那样，陈斯睿追到了李长悦。但李长悦还是和傅灯一起玩……谈恋爱这事并没有影响李长悦的学习，也没有影响到李长悦的舞蹈，只是对没谈恋爱的傅灯有点影响，但很快傅灯就调整回来了。

对谢小依没有任何帮助。

只是那次，傅灯让她帮忙拍了自己和李长悦的合照，私下里偷偷告诉她，她把照片放在了这里……以后如果有学弟学妹也翻找过来，还会以为她们才是一对呢！谁会记得陈斯睿啊！

谢小依忍着握住心口，试图把裂开的那个伤口捏回去，脸上一如既往地当了个傻子呵呵笑，说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后来就到了一个很厉害的舞蹈比赛的预选……傅灯和李长悦热烈讨论的时候并不在乎旁边的谢小依能不能听懂，谢小依只知道那个比赛非常重要，如果表现够好，李长悦就可以得到很厉害的一位老师的内部推荐什么的……总之，很重要。

傅灯倒是无所谓，傅灯学舞蹈只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给自己找了点别的事，艺考只是一条路，她家里也并没有逼迫傅灯必须怎样，傅灯并没有什么对舞蹈艺术的钻研。

但这时候，陈斯睿找到了谢小依，他听说了那个比赛如果成功了，李长悦就能直接去N市，和他未来规划好的C市完全不同，而且……陈斯睿的成绩并不是那么好，如果李长悦真的如愿以偿，陈斯睿预估的最高志愿也比不上李长悦的前程。而且，如果内部推荐了，很有可能去计划之外的N市集训去，到时候艺术生之间，比如男舞伴……陈斯睿妒火中烧。

他随口一说，要阻挠这件事。她拒绝帮他。

她虽然有点讨厌李长悦，但她也没有想过毁掉李长悦。

陈斯睿抢走她一直偷偷写的心愿瓶：“别管了你，你要是敢告密，我就告诉傅灯，你是个恶心的……同性恋。”

谢小依不吭声了。

鬼使神差，她还是跟着陈斯睿去看他做什么，就看见他在舞鞋里动了手脚。

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懦弱的，一直以来的帮凶会出去告密，随口警告一下，就去了更衣室，他进不去女更衣室，让谢小依拿着傅灯手里的钥匙，把舞鞋放在李长悦的柜子里。

然而傅灯却是个操心的人，预选在中午就开始了，李长悦出场比傅灯要早一些，但傅灯也提早来做准备了，她先打开了李长悦的柜子，把李长悦的资料和备用打底裤，还有功能饮料放进柜子里，顺手拿起舞鞋摆正，就看见了里面的玻璃片。

这种事屡见不鲜，事关前程。那时候更衣室不只有傅灯一个人，她没有声张，看看时间，直接把那双带玻璃片的鞋放进自己柜子，把自己的鞋放在李长悦柜子里，打算等比赛结束后去跟老师说明情况。

而谢小依内心挣扎后，她最后还是觉得不能毁掉李长悦……而且她想，李长悦如果发达了，飞得那么远，傅灯也追不上，或许也会回头看看她，她一直都在身边啊！

她转而去告诉李长悦，她对李长悦说，陈斯睿在你鞋子里放了玻璃碎片，你要小心。

而那天李长悦来月经，肚子疼得厉害以至于比计划里的时间迟到，赶到更衣室的时候，舞蹈室已经在喊她名字了。

李长悦来不及多想，虽然嘴上说“不会吧”，毕竟她觉得怀疑自己那根本不跳舞的男朋友有点莫名其妙，但事关重大，她就直接开了傅灯的柜子，把鞋子拎上就走，让她和傅灯说一声，两人中间还有一个人的时间，来得及把鞋子换回来。

就那样，李长悦穿上带血的鞋，还有忍着生理期的疼痛获得了老师的青睐，但地板上全是血痕——老师们面容严肃要严查，偏巧不巧，二楼的监控坏了。有时候监控就坏在关键的时刻。

傅灯，陈斯睿，谢小依，李长悦，对着一帮老师说事情发生的经过。

陈斯睿听完李长悦的自述，就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也不跳舞，我毁掉她对我有什么好处？而且，谁都知道谢小依是傅灯的跟班，我要是塞玻璃片，为什么塞在傅灯的鞋子里？那只能是傅灯自导自演倒打一耙。

谢小依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傅灯的事情，她说得含含糊糊，反正她就是看见了陈斯睿鬼鬼祟祟。

傅灯说自己看见了玻璃片就把鞋子换了，打算等结束之后再跟老师反映，今天毕竟有外面来的老师，直接说我们学校有这种品行不好的学生，人家老师会怎么看我们学校。

李长悦谁也不相信，她不相信陈斯睿，也不相信傅灯，也不相信谢小依。

再问。

你傅灯凭什么就那么好，万一李长悦跳完没有把鞋给你，你把鞋放在自己柜子里，不是给自己惹一身臊吗？

谢小依想要反驳，傅灯就是好人，为什么好人就要被这样质疑？好人就不能单纯就是为了做一件不利己的好事吗？

又拿去那鞋子看看到底是傅灯的还是李长悦的，但因为这两个人关系太好，经常混穿练功服之类的，所以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鞋，没有人能作证，除了谢小依，而谢小依是傅灯的狗，这一点连老师也清楚。

分不出个真相，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怕影响不好。老师们只好感叹一声：“每届都有这种事……人心坏到极处了！”

谢小依觉得不对，什么叫每届都有这种事，往届那是同是学舞蹈的互相坑害，难道今年也是吗？你们已经默认是傅灯做的了吗？

虽然老师们窃窃私语，可老师们都是摇摇头，说傅灯不像那种小孩……但也有人说，人不可貌相……

明明是办公室里的聊天，但在学生那里总没有秘密。

加上李长悦忽然就不和傅灯一起玩了。

所有人都相信，是傅灯做出了那种背刺朋友的龌龊事。

谢小依数次想要站出来说话，都被陈斯睿嘲讽的笑容堵回去。

然后，傅灯从楼上跳了下去。

傅灯一贯不太表达自己，她平和地生活着，很多东西藏在心底，她没有说过她喜欢李长悦，她也没有当众辩驳过不是她做的，她一向淡淡地活着……也不和任何人倾诉，默默压抑着，然后跳了下去。

还有人说她活该。

但李长悦那天尖叫起来，她掴了已经分手很久的陈斯睿好几个巴掌，她对着全班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们谁再说是傅灯干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可为什么你之前不信她呢？谢小依有点怨恨李长悦，也怨恨那个默不作声的自己。

李长悦说我谁也不敢信，我心里比脚尖疼一万倍……我谁也不敢信，谁也不可信……陈斯睿不可能啊，他那么了解我，那么温柔地洞察我的心思……傅灯也不可能……她真的很好……可是，对比之下，只有，只有傅灯和我有利益关系……我要是不恨个谁……我没有办法……我不想看见他们两个。

地下室里，谢小依听着李长悦的自白，自己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懦弱，害死了傅灯，害了李长悦。

她是凶手的伥鬼，她是帮凶。

如果有一天死去，她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退学了。反正也没有人管她，傅灯死后，她也没有什么可在乎的人。

她只有一个怨恨，我如此懦弱，我死了就罢了，你们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选择不相信傅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