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虫轻鸣,昏暗的房间里点着一根蜡烛,橙红色的火光害羞闪躲,时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雅晴把小希哄睡着后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酒。一盘黄瓜,一盘花生米,夫妻二人享受着为期不长的团聚时光。
王涛:“刚刚那是谁?怎么这么晚了还来找你?”雅晴开了酒放在他面前,起身去取了一副筷子来,后在丈夫旁边的位置坐下,承载了两个成年人重量的床垫下陷明显。她夹起一片清脆的黄瓜放进嘴里,因为怕吵醒孩子特意放慢了咀嚼的速度:“一个朋友。”
王涛对着瓶口喝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驱散了夏夜的烦闷,只可惜淡了点:“你们都聊了些什么?我看她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发生在亲近的人身上,脸色能好吗?回想南枫刚刚的神情,想必她已经有所察觉了,雅晴叹了一声气,看来陆易的时间不多了。
雅晴:“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有关四十九日还魂的故事吗?”王涛咽下一口花生米,见她提起这个不以为意地笑了,“能不记得吗?你以前老提你们老家那边的事。怎么,她来找你和这有关?”雅晴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王涛的笑容却越发无礼:“没想到啊,看她一副文化人的模样居然也信这些?看来读书也不是百分之百有用,有的人能中状元当大官,有的人却会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一说。”
这话不仅贬低了南枫,连带着他的妻子也被归类到“有问题的人”一类里,王涛不觉得这样说会伤害到雅晴,反而义正言辞地说起教来,企图说服她承认自己坚信的东西有多么荒谬,这让雅晴十分难受,她毫不客气地黑脸道:“不要这样评价她!南枫不仅是我的朋友,她还是小希的救命恩人!”
雅晴难得对丈夫发怒,这让王涛颇为吃惊,他在家的这几天妻子每时每分都十分温柔体贴,不想会因为一个外人冲他发脾气。王涛心中不悦,可想想自己这些年做的混账事,再听到“救命恩人”这四个字气焰瞬间抵消了一半,只惭愧地“哦”了句,没再说下去。
王涛服软的模样被雅晴看在眼里,这击中了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不由得一阵心软,表情和语气瞬间变得温和。可惜王涛没能领悟到妻子的良苦用心,愉快的谈话持续了没几分钟再次被他打破,他看着妻子的眼睛,半是调侃半是不屑,噙着笑自以为是地提醒道:“既然是救命恩人就别跟人家说那些了,万一这姑娘真信了,好好的知识分子不就闹成笑话了?”
雅晴的笑容在脸上定格了几秒,微弱的烛火在失望的瞳孔中跳跃,她看着自己的心和嘴角一起,一点一点地冷下去:“你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吗?”她放下筷子,腰板挺直,直视丈夫的双眼,“是为了让大脑有足够的空间来接收世界上所有的讯息,通过不断的求证分辨出哪些是错的,哪些是对的,哪怕一开始有些言论听起来是那么荒唐。而没读过书的人,往往认定这世界就如眼睛所看到的那样,只有这一亩三分地,从不肯承认他浅薄认知以外的一切东西。”
*
南枫敲了足足五分钟才打开固执的门。
“你怎么来了?”
这是陆易消失了两天后,见到南枫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你怎么来了?这让她看起来像个不受待见的推销员,仿佛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亲密的关系。心脏正在被凌迟,南枫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不等他邀请径直进屋并关上门:“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陆易不敢看她,低下头陷入沉默,他面容憔悴,眼里不再有光,看起来一推就倒。
南枫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皮肉,她始终看着他,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说什么?”陆易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的呼吸很轻,让人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你应该差不多都知道了,不是吗?”
他的态度好冷淡,南枫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陆易才再次开口道:“我是六月的第一天回到半山城的,也是在那一天,我被人......”
“别说了!”南枫打断他,因不愿意听到那个字痛苦地捂住双耳。六月的第一天,所以端午节那天他梦里出现的数字会是十八,十八,四十九......那是一个倒计时的梦!
陆易终于抬眸看她,眸底浸满不舍与怜惜,他将她的双手放下,动作和语气还像从前那样温柔:“我不能逃避,你也是。南枫,”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却带着她无法承受的悲痛,“对不起。”
强装的镇定彻底被击溃,紧绷的神经在顷刻间被瓦解,南枫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撑不住,顺着她的脸颊直泻而下。一件件怪事在脑子里闪现放映,所有的困惑都有了解释,这一切多么令人不可置信,又是那么合情合理,这就是真相。
“待□□与灵魂慢慢消逝,直至最后一个人将他彻底遗忘,一切便又都回到了原点。——《夕》”
她的信念崩塌了,所有的希望和美好都化为泡影,她的内心在嘶吼,发出来的声音也充满了绝望与无助:“到底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陆易双手捧着她的脸,跟她做最后的告别,泪水打湿他的双颊也刺痛了她的心。“对不起。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去打扰你,不会对你说我喜欢你,不会那样拥抱你、亲吻你。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不会给我们两个人任何相爱的机会!是我的错,但请原谅我的不知情。现在,停下吧!离开我吧......”
陆易曾经渴望每时每刻都能待在她身边,可他现在必须要做的却是赶她走:南枫,就像神婆说的那样,既然没有结果,我就应该努力将对你的伤害降到最低。
南枫望着他,不断地摇头,喉咙里除了哭泣声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
陆易:“回去吧,趁夜还没有变得更黑。”
陆易:如果夜深了,我怕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再送你回家了。
*
南淇坤:“回来了。”
南淇坤招呼女儿坐下用餐,南枫毫无胃口,但为了不让爸爸担心还是坐下了。
南淇坤:“手怎么弄的?”
南枫看了一眼红肿的手臂,那是陆易赶她走时不小心被门剐到的,她没把事情经过如实相告,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南淇坤瞄了一眼女儿哭肿的双眼,没再继续问下去。
南枫食之无味,只喝了几口汤就说自己饱了,而南淇坤似乎胃口也不佳,家里做的饭菜被剩下,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回。父女俩就这么面对面安静地坐着坐了好久,直到南淇坤叹了声气,南枫才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爸爸,你为什么都没有提起陆易?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南淇坤神色从容地倒好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女儿面前,然后才反问道:“那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吗?陆易,他发生了什么?”
南淇坤当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出事那天他走在最前面,身后的女儿和未来女婿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他没注意听,因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婚礼和盖房子的事。兴许是想得过于投入,以至于听到山体“隆隆”作响时他都没往危险那一方面想。
是陆易在最后关头冲过来保护他,那是无数根骨头在同一时间瞬间断裂的声音,他不会听错。是的,陆易不可能活下来,所以当他苏醒后看到陆易完好无损地陪在病床前时,南淇坤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他不敢问也不敢武断,直到南枫从医院回来后没日没夜翻看的那本书侧面证实了他的记忆没有错乱——陆易是怎么活下来的?
南淇坤:“南枫,不要再去找他了。”
“爸爸。”南枫恳求父亲不要阻止她。
南淇坤:“你一向有分寸,爸爸一直都很放心你,可这件事不一样,这一次我站陆易这边。如果真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你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迟早都会离你而去,你又何必徒增伤悲呢?”
道理都懂,可是南枫做不到。
正因为陆易会在不久后离开这个世界,她才更应该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美好的初恋虽短暂,但不可以带着遗憾结束,南枫做不到放手,她渴望好好告别。她答应过陆易的,在他向她诉说寂寞与无奈的那片星空下,陆易就如同夜空中的蓝色精灵,是包裹着冰霜的一团火焰,不畏艰辛跋涉千里只为证明自己存在过。他是那么温柔,那么孤独,那么渴望被爱也值得被爱的人!
南枫:“我要陪在他身边直到最后一刻,爸爸,你能理解我的吧?”
南淇坤拿着手帕不断擦拭眼角,他当然理解,换做是他也会选择在最后关头义无反顾地陪在爱人身边,不离不弃。“你想好了吗?”南淇坤郑重地看着女儿,早断,对她来说是最好的,他心疼陆易,更心疼自己女儿。“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爸爸怕你承受不住。”越往后越艰难,他不想看着自己的宝贝肝肠寸断。
“我想好了。”南枫笑中带泪,一双透亮的眼睛蓄满真情,“我不愿让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