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中军所居住的营帐,从外面看来,形制与普通士卒的相同。隐于浩浩荡荡的大军之中,难以识别。
千面堂的人暗中查探了好些日子,才确定了他的住所。但此人身边有武林高手护卫,他们没找到机会下手,只能将消息传回阁中——将各色衣物晾晒到不同的位置,改换拒马的摆放朝向,堆放柴禾的方式,等等,均是由阁主提前定好的暗语。
沈空青到营地附近查探了一番,回来禀道:“师父,军营中的人很少,是动手的好时机。”
这一消息恰如夜昙所预料的,千手阁发起突围,朱迁必会领兵迎战,营地里应该只能留下些许负责后勤供给和守卫巡视的士卒。
夜昙等人身着夜行衣,蹲伏在高高堆积的沙袋之后,近乎隐没在黑夜里。她探头向前方望去,见不远处有两名小兵,正在来回巡逻。
她回过身,递出去一个眼神。随在她身后的两人会了意,悄然潜行上前,各自暗杀了一人。
他们将那两名士兵拖到隐蔽处,卸下其甲胄,换到自己身上,再将尸身藏好。
夜昙吩咐道:“你们在此守候,若有人来,燃焰为号。”
“是。”两人皆垂首应诺。
她又叫出六人,将其编为三队,命他们分别绕到东面、西面和北面。抵达后如法炮制,换上镇南军的盔甲,各自守着一个方向。
这样布置好以后,即便敌方发现了这一偷袭行动,要派人回来支援,他们也能迅速知晓,并找到安全的方向撤离。
夜昙则领着其他人,继续往军营中心而去。
一路遇上了十几个巡守的士卒,于他们而言都不足为虑。不消夜昙再行吩咐,鬼蜮堂已发出暗器,直接将其击毙。他们的刀刃早淬过毒,只需没入皮肉,即刻见血封喉。那些士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一头栽倒在地。
一簇红色的焰火在夜空中绽开,正是主战场的方向,看来已经开始激战了。那焰火在漫天的烟花里却并不显眼——今夜是除夕,周遭的城镇百姓都在庆祝,四面八方俱是升起的璀璨烟火。
坪阳县的一处民居里,大红的鞭炮铺了满地。小女孩捂着耳朵,浅淡的眉头紧皱着,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欲点燃引线的父亲。
她浑身僵硬,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等到那炮仗声一连串地炸响,她更是惊呼一声缩进了母亲怀里。
母亲将她紧紧地护在怀中,在她背上轻拍,翕张着嘴唇似是说着什么安抚的话,不过那些话语却尽数被吞没在了炮声里,消逝在风中。
鞭炮的巨响终于停了,小女孩松了口气,从母亲怀里出来。她仍有些心有余悸,仰头问道:“好吓人啊……为什么过年一定要放炮呢?”
“幺儿乖,不怕。”母亲揉了揉她的脑袋,蹲下身子与她平视,柔声解释道,“这是因为每到除夕的时候,有一只叫‘年’的怪兽就会闯进村落里吃人。人们后来发现它害怕巨响、红色和火光,所以就要放爆竹吓走它。”
小女孩困惑地歪头,眸中满是童真与好奇:“那既然它每年都来,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它?”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因为它很强大,这世间的坏人与恶兽,不是那样轻易就能除掉的。”
丰安县中,一家四口衣衫褴褛,打着赤脚躲进了桥洞中。今岁受了霜灾,他们交不起田租,欠了许多债,如今连个住处也没有。
他们挤在一起,在这冬日里浑身冰冷、瑟瑟发抖。小儿子吸了吸将要淌下的清涕,齉声道:“爹、娘,我饿……”
女人眼眶通红,低声安抚:“那就靠在娘怀里睡吧,睡着了年关就过去了。”
过年关,过年关。年底是缴清欠租和负债的时候,故而老人常说过年就像过关一般。
“睡吧。”男人道,“等捱过了今夜,迈过去这道难关,明年又是崭新的一年了。”
绚丽而繁多的烟火接继升上夜空,照耀一派盛世太平之象。却无人发觉,这光亮驱不散角落里的黑暗;亦无人想到,在蜀州的深山密林中,正发生着一场官与匪、正与邪的殊死拼杀。
即便夜昙这边离得远,仍旧能听见隐约的喊杀声,那一边战况之激烈,可见一斑。她得尽快行动,越快拿下那位中军,千手阁成功突围的机会就越大。
她循着千面堂给的线索,已找到了那一间营帐。附近有四名守卫在来回巡视,她抬了抬手,便有四名属下悄悄靠过去,从背后暗杀,再托住他们软倒的身体,轻轻放在地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解决掉了卫兵,夜昙终于贴到了营帐外,却没有急着动手。她虽用围魏救赵之计,逼走了许多武林人士,但到底还有些留下的。这位中军既然不会武功,帐中必有高手守护。
她是用毒的行家,自然不打算和这些人硬碰硬。她从怀中取出毒烟球,用火石点燃了,掀起门帘的一角,将其扔了进去。
骨碌骨碌的滚动声中,夹杂着烟气释放的噗噗声,她听见帐内有人惊呼:“不好!是千手阁来了!”
而后是一声倒地的闷响,有人急切唤道:“中军!中军!”
又有人催促:“愣着做什么!快屏住气息,把那毒烟球扔出去!”
一阵兵荒马乱。
有人掀开了门帘,浓浓的毒烟随之溢散而出。那毒烟球已燃了大半,他随手将它往远处一掷,却见浓烟中一道刀光向他劈头砍来。他急忙闪身躲避,拔出腰间长剑,与对方交起手来。
帐内的人发现遇袭,都纷纷出来迎战。他们既然被选中来围剿千手阁,自然都是各门派、世家的精英,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但直到今时今日,他们才切身体会到,千手阁的夜战能力究竟有多恐怖。
夜里视线不佳,对方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依旧能清晰地识别他们的每一招、每一式。但对面身着夜行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他们面对的又是以身法诡谲见长的鬼蜮堂——
敌人上一刻还在他们面前,眨眼间便绕到了他们背后。他们完全看不清对方是如何动作的,只能听着袭来的劲风,仅凭身体本能躲避攻击。
在此前的围剿中,他们已知晓千手阁有在武器上淬毒的习惯,分毫不敢大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似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测,有一人突然惨叫出声,捂着右臂重重倒地。可他身上分明没有致命伤,只是胳膊上挨了一刺,便殒命当场了。
迎战的本就只有八人,如今少了一人,防守瞬间被撕开一条缺口。夜昙急忙唤道:“空青!”
言罢,她未有丝毫停顿,提气纵身向营帐跃去。沈空青毫不恋战,在对方的长剑上借力一踩,紧随在她身后。
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这些人,而是帐中那位中军。那七人亦察觉到了这一点,不敢再与鬼蜮堂继续纠缠,急忙撤身追上。而此时夜昙与沈空青二人已破开营帐,在地上一滚卸力,翻身站起。
“师父小心!”一柄长剑直直刺向夜昙后心,沈空青左手执刀,抬脚在刀尖上一踢,那长刀便横飞而起。他以右手托住刀身,一把架住了那把剑。
沈空青的武功是夜昙一手教出来的,他甫一动作,她便知悉了他的意图。他内伤极重,尚未痊愈,她不敢让他和对面比拼劲力。在沈空青格挡的同时,夜昙手中短匕亦向前刺出,逼得对方不得不撤剑躲避。
即便如此,对面骤然撤力,沈空青的身形也不由得轻微晃了晃。他虽立即稳住了,但他虚弱的动作仍被夜昙尽收眼底。
夜昙环视帐中,见一青年伏倒在地,想必正是那位中军了。他没有内力傍身,自然会被她的毒烟轻易放倒。不过这样短的时间,他吸入的毒气不多,大概只是陷入了晕厥,未必就丧了命。
她是做杀手的,面对要杀的目标,从来不会给对方留分毫活路。她捏起几枚毒镖,向那青年飞掷而去。当即有一人现身拦住,只听几声利器相撞的铮鸣,看见几道摩擦时闪过的火花,那些暗器已被他尽数截下。
鬼蜮堂亦跟了上来,双方复又陷入缠斗。
她夜袭的目的是要取这位中军大人的性命,助千手阁突围。如今俞川柏他们已和镇南军交上了手,敌众我寡,拖得愈久愈是不利,她须得速战速决。
她一面与敌人打斗,一面不动声色地让出身位,让鬼蜮堂顶上她的位置,以让自己从战斗中脱身。现下这一边的情形,是鬼蜮堂的人数远远多于对面的人数。敌方在防守之时,难免会有破绽露出。
她看准时机,纵跃而起,飞身掠过他们头顶。对面欲要回防,却追不上她鬼魅般的身形,眼看着已是鞭长莫及。
她手中淬毒的匕首幽芒流转,直直向那倒地的青年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