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停住,看见他口袋里露出一角的模卡。
来走后门的意图很明显。
“张霖,我叫张霖。”男子环顾一圈后做了自我介绍。
夏延本想礼貌笑笑然后离开这里,但联想到张姐的反常,鬼使神差地有了一种预感,想要的答案或许就在这里。
“有什么事吗?”
张霖在他面前站好,重新快速理了一下褶皱的衣服:“老师,很抱歉在这里打扰您,但是我真的很想要这个机会。”
夏延打量他,又见他紧张于周围时不时走过的人群,话语总是断断续续,便带他去了教学楼的天台。
此时傍晚,天边舒展着惬意的火烧云霞,将城市笼罩在粉橙光晕。
张霖对他深鞠一躬,然后继续开口:“我是京影20届毕业的学生,已经参演过《情定天下》、《风起情人谷》……”
后面还有很多剧,只是夏延一个都没听说过,听名字应该都是些比较糊的偶像剧,他说自己在里面当过龙套也做过特约演员,还演过男配。
夏延对这些无动于衷,唯独惊讶于对方竟然是邢流声的学长。
张霖已经停止了自我介绍,正站在那里紧张地等着回复。
夏延顺势绕着他看了一圈,摩挲下巴思考着。
张霖的外貌乍一看并不惊艳,而是比较耐看的类型,也算宽肩窄腰,腱子肉匀称,不多不少,二十几岁穿着一件老头衫很有几十年前下乡知青的感觉。
这个外形外貌算是符合夏延想要的条件,此刻青年也不由得暗自咂舌。
就算对方不找自己开后门,凭他的条件其实也能入选。
如此想着,夏延又随机考了他一段戏——隔着人海人群,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再一次纯情悸动。
张霖入戏很快,因当时的角色还是学生,所以他两手伸到下方,微微向中收拢,似是捧着几本书,与一旁的“人”说笑着晚上如何去池塘抓鱼,结果走到一处,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
张霖回眸对着那晚霞,少年人的欢声笑语忽地停顿,眼睛一眨不眨地移到远处,仿若呼吸一窒。许是晚霞,许是其他,让他脸颊也微微泛红,好半晌再移回视线与旁人说笑。
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吼……”张霖出戏,夏延也回了神,暗叹前者不愧是邢流声的师哥。
“你再严肃下我看看?”
张霖照做。
还真有点像代伯父。
夏延内心肯定,虽然已经决定留他,但该走的流程还要走:“我对你挺满意的,你一会儿放心大胆地去面试,肯定会过的。”
他虽然是指导,但也没有直接说把谁塞进来的道理和权力,还是让大家见过张霖的能力之后,自己再提供建议。
“风禾老师!”
夏延想象中的喜悦并未出现在张霖脸上,相反,对方闻言变得更加焦急,拦着夏延不让他离开。
青年皱眉,有些不悦。
“我真的很需要这次机会,我现在离不开辽城,这个月这里就只有咱们一个剧组,我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张霖垂着头不敢看他,但还是继续飞速道:“我已经被选拔组淘汰了,我真的别无他法了老师…!”
淘汰?
夏延一怔。
他这才想起除了他和张姐以外,还有另外一组遴选,经纪老师是两个四五十岁的大哥,也是总负责人。
张霖的条件虽然不算完美贴合,但综合起来,也比夏延今天见过的其他人好上一些,怎么也轮不到直接淘汰的地步。
见夏延不语,张霖又急了两分:“我妹妹她刚刚做完阑尾炎手术,家里没其他人我必须要照顾她,我这几年一直都没攒下钱,仅存的都用来交房租和做手术了,我真的很需要……搬砖、砌墙、运输我什么都做过了——”
夏延最听不得人话语里细微的哭腔,一点点无法掩饰却一定要盖在坚强下的颤抖。
夕阳将落,撤走了最后一抹夏日光暖,徒留一片暗影于人脸。
所以青年看不见他泛红的眼眶。
“你不是京影……”毕业的吗?
“呦,这是小风老师吗?”
他话语未尽,天台又上来两个人,爽朗的笑开路,可张霖却身子一抖,又连忙恢复正常,拘谨地站在夏延身边低头,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青年见状捏上张霖的肩头,走到后者面前将他挡住,对来人回了声招呼:“郑哥。”
被夏延称呼为“郑哥”的人本名郑荣,年近五十,大腹便便,穿着打扮一丝不苟,头发上还抹着发胶,是另一组的经纪老师之一。
郑荣身后的人夏延并不认识,看着与后者差不多年龄,手里还拎着不少东西。
“您也出来休息啊?”郑荣笑眯眯地问着夏延,眼神却往张霖那里看。
青年状似不经意地又挡一下,眼神示意到他身后的男子:“这位是?”
“诶呀,您就是风禾老师吧?”
男子见视线话题到了自己身上,连忙弯腰凑来,硬要把东西塞给青年一盒:“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是杨东,是来选特约演员的。”
夏延将东西推开的时候瞄了一眼,礼盒里装的是人参鹿茸:“不用了,我还年轻,用不上这些。”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郑荣身侧的礼盒,补品、用品甚至饰品,那叫一个百花齐放什么都有。
“这是做什么呢?”他淡淡问道。
杨东刚要说话,郑荣就点了根烟,拍了拍他又甩手,示意他离开。杨东得了指使,点头哈腰地把礼品往夏延身边一放,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张霖用袖子擦了下脸,对二人各鞠一躬后也离开了天台。
郑荣并不回答问题,只是沉默地走到天台边上,燃烬的烟灰被点入夜幕,吞云吐雾里,他终于说道:“小风老师,我们这行有我们的规矩。”
“年轻人,有理想,有目标,有干劲,有善心都是好事,”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用烟头指了指礼盒,肥肉堆积,挤出势在必得的笑,“但是咱们得选最合适的那个,对不?”
“……”
对NM。
夏延骂了一句,但面上并未爆发,只忍着听他继续叨叨。
“再说,这个圈子里的人,谁没有点演技,您怎么就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呢?”
青年倏地一笑,趴上他左侧的栏杆:“就算故事是假的,但演技是真的;就算东西是真的,但是德行是假的。”
他选的是演员,当然演技好外形合适就可以。
“怎么还扯到德行上面了,”郑荣开怀一笑,“走后门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可算不上什么德行好坏。”
“我没在说杨东。”夏延在他微怔里轻轻一笑。
郑荣又点了点烟灰,继续吸了一口,对青年的话感到不痛不痒:“小风老师,这送礼求角,算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哪怕是圈外人,不也知道一些所谓的手段?”
“其实你啊,根本不必来选这种小角色,他们的存在对剧组来说无关痛痒,也不会影响整部剧的节奏和观感。就是放在任何一个剧组,都没有导演、编剧或者指导来管,”他顿,“他们乐意花钱,我乐意收,大家双赢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郑荣吐出一口烟,表情淡漠:“我对那小子有点印象,科班毕业也有经验。你说他有演技,这个圈子,底层人,可不缺这种。”
夏延一时间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恰巧此时,手机微微震动,是邢流声的消息:
【如果看见了什么,最好不要管。】
他并未对夏延的问题给出直白回答,唯有这一句劝告。青年盯着界面有些发愣。
郑荣不是个礼貌的人,也觉得凭自己的资历和年龄不必顾及任何东西,他偷窥一眼夏延的界面,看清了那句话。
他嗤笑一声:“这就对了吗,多一事可不如少一事。这个人穷,那下一个也穷,剧组又不是收容所,您就算真的去闹,大不了就给他一个角色,就当您天天都来的辛苦费。”
这话极不尊重,夏延把屏幕一关,又回看他。
不是收容所,却也不能是金钱窟。
原本他以为只有那种男女主或者称得上番位的角色,才会有潜规则的存在。但如郑荣所说,其实特约演员的戏份在全剧中少得可怜,就只有两个镜头、几句台词,工资也只有四百块钱十四个小时。
但就是这样的东西,需要送礼,需要讨好,需要争得头破血流。
夏延转身,从前趴转为倚靠,那些精美的礼盒隐藏在暮色。
他从前认为偌大的演艺圈里,科班毕业就是要比草根出身好些,只要有演技,怎么也差不了。
但今天,青年随手一抓,没有几个人不是正经电影学院毕业的学生,可摸爬滚打,归来仍是特约。
张霖是邢流声的直系师哥。
他只要每每想到这个事,再联想到邢流声,都会觉得心堵。
写手对外界有天生的敏锐感知,多愁善感的性格带来必要的深思,此刻他将愤怒后移,看向远方落幕:“真脏。”
他说时,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
“噗嗤,”郑荣将剩余的烟头轻飘飘丢在一侧,残余的火光灰烬像破损的飞蛾,被风刺出微弱的亮红,他踩上去碾过两下,将最后一点火种扑灭,语气轻蔑:“真高尚啊。”
“这个圈子,穷就没有公平;明知自己没钱,就不要做演员。”
“当然,”他忽地话锋一转,笑得油腻,“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这不是……还有人吗。”
青年一瞬间瞳孔收缩,唯余震惊。
他耸肩,觉得自己颇为高尚:“我只不过是收点钱。你是外行人,今日我多跟你说些,年轻人,还是要适可而止为好。”
夏延不想再听,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入嘴里,将他前面的某一句话重新说回:“我不闹,但也说好了,给张霖一个机会。”
说罢,青年起身便走,不容许对方的质疑与否定,也拒绝商量。
可天台的风那么大,怎么不把郑荣最后一句话吹去云霄,偏偏送进夏延的耳朵:
“小风老师,太心软可干不了我们这行。都被当枪使了还在给人数钱。”
拉开天台门的青年头也不回:“您爹味太重了。”
回到选拔的教室时,张姐发现夏延的脸色并不好,完全没有出门时那种神采。
“发生什么了?”
这一次轮到夏延说没事。
张姐没有再问,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夏延本没有心思再看往后的演员,可又想到她们也许有和张霖一样的问题,如果是自己来看,或许能稍微公平一些。
能公平些吗?他问自己。
一个始终没有太大的话语权的人,不能决定所有特约演员的去留。
张霖的话确实真假难辨,但有一点夏延很清楚。
郑荣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无非指他也不过是张霖抓住的一块跳板。
他是一个不对外公布照片的作者,也拒绝和剧组里的人合照,必要时会戴上口罩,出门身上也没有挂工作证和身份牌,甚至为了掩盖身份还揣了两张假的模卡。
但张霖一眼认出他来,并且十分肯定。
这说明他的身份信息可能被人卖了,说不定还不止卖给了张霖一个人。
因为自己足够心软,所以张霖把宝压在他身上,可是压错了——他在这里没有话语权。
青年一时间不知道为谁难过。
郑荣也许是对的。
他干不了这个。
“不要想太多。”八点半的截止闹钟响起,人员退散,张姐最后将一杯温水推到夏延面前。
“小风老师,你不是圈内人,也没有入圈的想法,只要保持最初的目的就好。”
青年捧上水道谢,听着安慰也只是笑笑:“是我以前想得太天真了。”
光听娱乐圈的水深,却没想到底层就算无人在意也会水深火热。
看张霖的样子夏延又不免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埋头苦读两年,兢兢业业工作,不如人家几箱票子与好话来得实在。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夏延笑,“自己过得稀里糊涂,却见不得人生疾苦。”
“这是常态,”张姐坐到他身旁,翻出很多人的履历,“其实您看,我们剧组就算是跑龙套的也几乎都是科班出身。”
她为他找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很端庄的女人,长得和当红的某个女星还有些相像。
“我一般叫她小刘,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只是总能在剧组里见她做些工资低的小演员,是不是很漂亮?”
“很好看,”夏延称赞道,“她这样的条件,不去试镜吗?”
张姐微微摇头:“虽然在底层永远闯不出名头,但好歹有微薄的工资足够糊口,可如果她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去跑试镜,那最后很有可能竹篮打水。”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成本去赌微乎可微的概率。”
夏延忽然想起达尔文的进化论: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如果一个人温饱都是问题,理想就是张废纸。
夏延沉眸:“其实这些我都明白,只是突然发现自己了解得还是太少,有些错愕。”
张姐以为青年是单纯不满那明晃晃的潜规则,也不由得想起自己下午时看见的景象——摇尾乞怜,可怜讨好的肉///体交换。
夏延今日的努力与沮丧仿佛让她看见了刚进圈的自己,麻木许久的心脏终于再一次地,为一群落选而悲伤的演员难过。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校内门前的路灯也只零星亮了一列。
张姐忽然道:“小风老师下午说腰疼是作家的职业病,但其实演员也有自己的职业病。”
“是说演戏过程中会受伤之类的吗?”
“不是。”
张姐轻笑,手指点了下心口:“是这里。”
“我从不认为这个圈子里有赢家。”
说罢,她迈进黑暗。
夏延看着她,狄兰的诗在耳边响起: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