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曾以为东北的夏季并不短,直到去南城呆了许久,又去过更远的南边。
八月下旬,就开始有连绵不断的秋雨,一场赛一场的寒迫使人穿上了长衣长裤,他站在天台,忽然觉得有些冷。
天有些阴。
夏延按上打火机的开关,盯着那幽幽的一簇火苗许久,最后在听见天台门再次打开的“咔吱”声里点上烟头,吐了一口轻烟,将来人的方向又盖上一层薄雾。
烟雾在秋风里撕扯,散得很快,但他赶在那之前轻轻笑了一声,微微揶揄:“邢流声,你又找到我了。”
被点名的人没有去管那个“又”字具体指代什么,只走到他身侧:“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在高处,看远方。”
夏延弯了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说无厘头的话:“其实我从小就恐高,商场的扶手电梯,我都不敢站在外侧。”
“嗯。”
“所以人都是会变的,”夏延吐了一口烟,转过头笑着问他,“你还没到下工的时间吧,影帝也不能这么任性,说跑出来就跑出来。”
他想起那个女人:“人家可是特意为你来的。”夏延又啧啧两声:“五千万啊,就为了和你拍点对手戏,连主角都不想做。”
邢流声:“……对不起。”
夏延拿烟的手指一抖,随后侧目去看,与邢流声来了个四目相接。
“你不觉得你最近抱歉的频率很高吗,不对,准确说,从我八年后再和你遇见开始,你好像总是在和我道歉。”
邢流声沉默不语。夏延轻微出手,打在一团棉花,但他并不意外:“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道歉。就算没这个加戏也有别的,这个剧组……就这样吧。”
“以后等《糖葫芦》的影视版权到期,我自己重新拍一个。”
邢流声:“到时候我——”
夏延打断他:“到时候再说吧。”
谁知道还能不能请到你。
“你回去吧,”夏延点了点烟灰,“我这中午才从剧组离开,这还没到傍晚你就跟我跑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跟我跑路了。”
“我跑不掉。”
是跑不掉,不是不想跟他跑。
面对邢流声如此认真的话,夏延先是一愣:“啊……我知道。”
随后一切安静,就连风声都短暂停歇,夏延的烟烧到了一半,他支吾两声:“你怎么还不走?”
“昨天晚上,”邢流声终是主动提了这里,“昨天晚上你想对我说什么?”
夏延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腿上:“没什么,就是想跟你炫耀一下,你不感兴趣就算了。”
邢流声抿了抿唇:“没有不感兴趣。”
夏延“哦”了一声:“知道了。”
再无下文。
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延没有再吸烟嘴,而是双指轻夹,看沉重的灰烟飘到远处又散开,像飞蛾扑火最后一无所有。他身边的影子终于动了,夏延本以为会有更多光亮进来,却不料邢流声非但不离开,还离他更近一步。
他本想挑眉笑话他,可邢流声的话让他怔在原地,心底莫名窜出一股火。
邢流声:“也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夏延眉毛一拧:“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自责了?”
邢流声没有回答,只直视他双眼,明明没什么情绪,却总能看透人心底,好像在直勾勾地反问:你难道不自责吗?
夏延想要反驳的话一时间堵在喉咙,不上不下,双指不自觉用力将烟蒂夹紧:“……她们都很信任我。”
他现在只要两眼一闭,就会想到读者们对这部剧的期待,因为他来做指导,所以她们更相信他,还会自发地向外宣传。夏延读过很多微博私信,那里有很多对他监制而感到无比兴奋的读者。
他隔着屏幕感受那些沉甸甸的喜欢,于是给自己背上沉甸甸的责任,所以他愿意忍受无视,愿意违抗骄傲去做个死缠烂打的幽灵,愿意去忍受剧组里其他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但自己好像太轻了,像个浮萍,雨水一大就被打进湖里。
“我要让她们失望了,”夏延沉下头,嘴巴开始有些哆嗦,他忍了忍,“虽然我已经让很多人失望过了。”
其实张淼的话对他很有触动,也确实给了他力量。
夏延:“我知道我这次办得不好,我不会沉浸在那种情绪里什么也不做,我知道她们还会有人在等我,我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倒。”
“我知道你可以,”邢流声肯定道,“我只希望你在这个过程里更快乐些,不必背上那么多东西,山也会塌。”
“你很奇怪诶,”夏延“嘶”了一声,“我都说我重整旗鼓再接再厉了,你为什么要觉得我不快乐。”
“愧疚不是推着你走的东西,是压在身上的负荷,”邢流声从他手中拿过烟蒂,将它按灭后夹在手指,“你已经做得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原著作者都好。”
“夏延,”他又轻轻唤他,目光却移到远处的繁华都市,“你一直都值得别人喜欢,哪怕做不到一些东西。”
“……那你。”夏延一顿。
那你喜欢我吗?
他当然知道邢流声指的不是这种喜欢,也明白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所以他几番斟酌,最后在邢流声疑惑的目光里轻轻问道:“你为什么要总跟我说这些呢……”
高中时说,现在也说。在他想要认可的时候就会有认可,在他需要开解的时候就会有开解,在他渴望肯定的时候就会有肯定。
夏延想起那次遴选之后的事,想到他一口没吃上的茶叶蛋,想起那一天的邢流声,他把那句评价重新捡了回来:“你丫真是太tm混蛋了。”
无论戴多少层面具你都能看出来。
他的喜怒哀乐好像全都裸/奔在他面前。
世界上有一个很懂他的人,这应该值得幸福,但他并不觉得,因为他自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甚至越发看不透彻。
这让夏延很不安。
好像自己被人握在手掌,看似温暖安全,可只要对方放开,他就连他衣角带过的风也碰不上。
“所以七夕那天你跟我说那些,就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投资方塞人进来,预判我会像今天这样。”
邢流声垂眸默认。
夏延侧过身与他凑近一步,有些步步紧逼的意味:“你早就知道,却和他们一起瞒着我。”
就是这样。
这种被单方面隐瞒的空洞,无论多少其他的事都不能弥补。
“对不——”
“你不要跟我道歉!”他突然喊了出来。
邢流声将那节烟蒂不断揉搓,沾了满指烟叶,“我前两天才知道,没来得及。”
虽然他们相处了一整个七夕,虽然一个电话就能讲清。
但夏延知道后的情绪会很不好,他不想让他有那样的情绪过一个不快乐的七夕——这大概是他们今生唯一能一起度过的节日。
邢流声承认自己自私,是他想偷窃一天的温暖,因此愧疚地垂下眼睛。
夏延看了他许久,久到眼睛发涩,差点生理刺激出泪来。
他突然想到长白,想到自己爬到最高的山巅,结果云雾缭绕,看不清天池。
那时他就想,如果等不到云销雨霁,就只能跃下云层,在粉身碎骨或窒息溺毙前窥得一眼。
当然那只是玩笑,夏延不想为了那么个风景真的死去。
但是现在,他看着让他越来越感觉迷雾环绕的邢流声,他没由来的想起这几天、甚至这长达一年的错误。
“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吗?”
邢流声闻声抬眸,与面前不知何时再度走近的人对视,他们就隔了一步那么远,看得清彼此轻微颤抖的眼眸。
“你不说话是因为没有,还是太多了。”
“你刚才问我昨晚想说什么,却不回答我那时问你的问题——为什么有时疏远我,有时靠近我,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像变了一个人?”
“你那天说在乎我的人会始终和我在一起,那你呢?”
烟花下的话,夏延全都听见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怕自己再说下去会暴露情感,所以装作被烟花炸聋了耳朵。
“你到底,想把我算作哪一种朋友?”
夏延不明白,自己明明问的语气那么轻,为什么眼睛会越来越酸。
“如果是普通朋友,那你不需要这样,如果是代亦青那样的,可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包括姜空,他隐瞒的技巧真的烂透了,我一下就明白他也知道很多东西,但我,”他一顿,“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八年太久了,人会变,所以我们要重新联系,重新了解对方的一切,所以我不断跟你讲我的八年。”
但你没有。
夏延突然不再说话,他觉得自己这样像个疯子。
邢流声在他面前像个木偶,沉默不发地听着一起,嘴唇翕动下依旧无声许久:“我没有变,你可以将我当作那时的我。”
夏延第一次知道,耐心耗尽的感觉原来是筋疲力尽,他已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争辩。
“好吧,”他说,“好吧。”
“其实在隐瞒这件事上,我也没有立场去指责你。”
因为我在知道真相后的选择也是隐瞒。
“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就算之前不确定,七夕也确定了,对吧,”他没有在问,而是不间断地温柔阐述。
邢流声终于抬眸看他,那里又是夏延熟悉的难过。
“……你为什么,总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你有什么值得难过的,邢流声。失恋的又不是你,当年被拒绝的也不是你,会爱而不得的更不是你。
“我们是朋友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包括夏延自己。
他们的关系到底应该怎么定义呢?
是朋友又不是朋友,是恋人又不是恋人,最后两番纠缠,不伦不类。
邢流声将下唇咬出了血:“我们……”
“邢流声。”夏延温声打断他。
“有些人是一辈子都不能做朋友的。”
恰如他们。
无论邢流声到底变没变,自己又变成什么样子。七年之痒略过了他,第八年他还是会爱上对方。
夏延终于明白。
除非他见到一座更高的山。
但珠穆朗玛峰已出现在他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