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心貌似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却不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选择。
如果没有姜空他们两个,夏延也不清楚自己还是否会选择来到这里,他握着手中黑色的门卡,在东宅大院前久久挺立。
上次灯火通明、巴不得改换昼夜的豪宅,如今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大概邢流声的房门处有一团很小的光亮。灯火零稀,更别提从前那些夸张的佣人。
夏延垂眸,想到来这里之前的两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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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当时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姜空他们彼此互看一眼,一秒就敛了神色,变得严肃无比。
姜空先是坐起来问他:“你还记得之前咱俩通电话,我和你说老代飞去京都找邢流声的事吗?”
他“嗯”了一声表示记得。
代亦青接道:“我是去抢人的。”
“抢人?”
姜空点头解释:“跟邢流声他爸妈抢邢流声——好吧,那天骗了你,我是后面去才知道的。如果不是这个,我也不知道邢流声他家……”
姜空说到这里,表情是难以掩饰的憎恶,代亦青则更是冷哼一声。
姜空:“我只能说,他母亲不是一个母亲。”
代亦青别过头:“他们当时想逼流声去演一个什么戏,但是他当时的身体情况不允许,我就去跟他们抢人喽。”
“总之我们两个这么说你可能也难以相信,”姜空看了一眼时间,“你可能现在去东宅,能亲眼感受到。就算不能,你也可以跟邢流声真的好好聊聊。”
“……”
姜空他们的话的确算一种冲击,毕竟苏箬在他的印象里是世界上顶好的一种母亲,会给邢流声安排他喜欢的东西,会温声细语地跟他讲话,会询问他的意见,尊重他的选择。
但最让他动摇的并不是这些听似离谱的事,而是代亦青最后将门卡交到他手里时所说的话——
“他喜欢你,我替他发誓。”
当时的夏延想要冷笑反驳,结果被姜空玩笑似的撞了一个肘击,对方没心没肺地笑道:“我也跟你保证。”
那一刻起,夏延开始不明白。
他在离开二人之前特意认真地投去视线,姜空他们又无一不是郑重严肃地点头,似乎事情没有第二种可能。
但……这实在难以置信。
为了给自己充分的反悔时间,夏延选择从KTV一路走到东宅,十几个公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只是还没等将混乱的信息统计完成,他就已经走到了门口。
事已至此,再纠结下去也没有必要。
夏延蹙眉,心一横把卡贴上门锁,随后步履缓慢地走了进去。
因为季节更迭,院外的蔷薇也枯了一片,夏延又不禁想起了那群飞燕草。
按代亦青他们说的话来看,邢流声是被束缚的,所以他喜欢飞燕草,是因为它们象征自由。
但夏延想象不出来邢流声不自由的样子,除了身为公众人物必然缺少的一部分。
也不知道这个时候来能感受什么。他腹诽。
对哦。
正在摸黑上楼梯的人突然一怔,随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十五。
夏延又瞥了眼二楼走廊尽头处微弱的灯光,所以邢流声这个时候还没有休息,他咬了咬唇。
整栋宅子一个佣人都没有,如果他进了房间,那就是继续和邢流声一人面对面交谈。
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夏延想到代亦青的叮嘱,说是要让邢流声自己讲,他先负责耐心听一段时间——但夏延就是怕自己没有那个耐心。
代亦青他们做这种保证,万一是邢流声入戏太深把他们也都骗过去了怎么办?
想到这儿,夏延又没有想继续前进的心了。
如果还是一模一样的结果,除了让麻木的心脏重叠新伤以外,也没有其他作用。
若是这个样子,邢流声家里就算怎么样,就算如姜空他们所说的那种,自己又有什么了解的必要。
夏延沉下眼睛狠心想。
反正他们都要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青年转身想要离开,结果双腿灌铅,怎么也动不了分毫。
真的能那么……压抑吗?
“……”
“草。”
安静两秒后,夏延低声骂了一句,随后转回身继续上了台阶。
如果什么都没有就和姜空绝交!他最终恶狠狠地决定到。
砰!
东西摔落的闷沉如闪电般袭来,一秒八千个思绪的人闻之一震。
空荡的宅子似乎还有它的余音,那声音既像是东西掉在地上,也像是……人。
身体比脑子反应得很快,夏延起初只是快步地朝那里又去,很快又变成了小跑,在临近门时才放下速度。
他从门缝确认光源,正想先敲门看看里面人的反应,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了几道人声。
一男一女似乎在争执什么。
是邢流声和他妈妈苏箬。夏延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分辩了两人音色,敲门的手就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偷听并不道德。
但姜空他们说了,只有偷听得来的才是真相。
况且他也想知道,这母子之间有什么事要争执到凌晨,总不能是入戏太深然后出了柜……
然而夏延才听清第一句话就开始瞳孔颤抖,随即更是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与门面相对。
事情似乎远超他的想象。
————
自那一晚与夏延分开后,邢流声似乎没有变化。最起码从外面所有人看来,他依旧清冷与人,不爱说话,时而淡漠地指导后辈,时而冷若冰霜地立于人外。
就连霍予安也时常怀疑,自己那一夜看到的邢流声是否是一种错觉——但她深知并不是。
原定的杀青日期,因为邢流声不休息地拍摄而提前,霍予安明白对方只要心情不好就会疯狂接戏。
所以她照常给他拿来了很多好剧本,但后者在杀青前只淡淡看了一眼,说自己想要休息。
从来不想休息的人想要休息,霍予安一时间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对于他们来说,这场休息一定没有那么容易得到。
邢流声并不爱喝酒,但在黄正谋特意为他举办的杀青宴上喝了很多,霍予安拦不住他。
他在宴会后的KTV里给了桑许两个导演的电话和一份剧本,两个月的相处下来,邢流声很喜欢这个后辈。
但他不想要对方感激涕零的谢谢,微醺的青年只摇摇头对桑许说:“期待能和你的第二次合作。”
桑许仍对他狠鞠一躬,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声哥。”
他想起自己在ng好多次之后一个人蹲在墙角难过,那时这个人人只可远观的前辈却走到他身后,说可以同他请教。
桑许最开始以为邢流声只是在人前装装样子,毕竟自己已经在很多剧组被溜过好几次,就连江林瑜也这样说过。
这样风头正盛的演员凭什么花费时间精力去教一个毫不相关的新人,但咖位最大,看上去最冷漠的邢流声偏偏做了,甚至不厌其烦。
“声哥,我会好好努力,不辜负你的。”桑许那天喝醉了很多,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对邢流声说。
邢流声没有只说“好”,而是:“力所能及就好。”
眼前的后辈很喜欢把自己逼得很紧,邢流声想让他轻松些。
待桑许的经纪人将他带走后,邢流声在吵闹的聚会里安坐一隅,高昀拿着酒杯走了过来。
后者只笑,敬了他一杯酒:“看来我与声哥,到底有缘无分。”
邢流声不准痕迹地捂着胃,眉头微蹙,还是选择将最后一口酒饮下,感受胃部逐渐加剧的疼痛。但他面上不显:“我找到了合适你的剧本,已经让霍姐发给你的经纪人,你不用做出那些。”
高昀一怔。
邢流声弯身忍了忍,昏暗的光线很好地替他遮掩额上冷汗,他在高昀诧异的视线里缓慢站起:“你有演技也有阅历,只是差一个机会,只要你抓住它,就不会需要别人来保驾护航。”
“所以不仅不必找我,也不必找任何人。”
说罢,邢流声从他身边走过,离席而去。
高昀在反应过来后转身看他:“……为什么?”
“因为你有和我一样的东西。”邢流声轻答。
对戏的敬畏。
娱乐圈是个染缸,高昀在里面摸爬滚打了很多年,将自己染得五颜六色,只努力让心维持干净。
但连续扑街的事实将他的心脏抛开,想让它漂上颜色,就连他自己都放弃,想要雌伏在谁身下的时候,有人给他盖了一件衣服,又将他的心重新染回赤色。
邢流声依旧不要回报。
高昀忍了忍眼里的泪,想起圈内其他好友对离开之人的评价,他不由得再轻笑一声,泪酒混下。
是的。他想。那是一个极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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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心情如何,评价如何,邢流声一概不知。此刻他正头晕眼花,胃部翻涌,霍予安直到将人扶离暗沉的走廊后,才发现身侧的人满头大汗,嘴唇煞白。
“去医院。”她当机立断。
“姐,”邢流声摇摇头,“我不想去。”
霍予安拗不过他,只皱着眉担忧责怪:“你的胃本来就不好,在宴会上喝了那么多,怎么在里面又喝了不少——你忘了你当时……”
在房车内吃了两片止疼药后,邢流声靠在床头捱了捱,熟悉的场景与疼痛,结果物是人非。
“怎么起来了?”
霍予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又站起来,邢流声只说车里闷,他想下去走走。
或许是药效起了,也或许是别的,他状似正常地走上大街,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依旧是口罩,帽子与墨镜。
但时间已是凌晨,他想任性一次。
于是在不知不觉走到斜拉桥上时,邢流声驻足摘下了一切伪装。
因为不放心,霍予安便一直跟着他。
邢流声站在离栏杆半步远的位置,随后像想到什么,一边抬头观察一边慢慢向前走,终于到了一处地方。
秋季的月亮于东方升起,与太阳同向。
邢流声举起右手,学记忆中的手势捏上那轮缺角的月亮,除了方位与角度同夏延拍的照片如出一辙以外,什么都不一样。
人力只能改变这些,换不了日月昼夜。
那时夏延说早安并把太阳抓给他,而他今天抓住了月亮。
桥上凛冽的大风直击他的胃腹,这无疑是最矫情敏感的器官,邢流声皱了皱眉,手也握上栏杆,牙槽绷紧,身子也不自觉压弯。
邢流声在片刻后抬起头来,碎发被冷汗贴上额头,又被风吹开。
“晚安。”
苍白的嘴唇轻轻开合,是一声融进水汽便消失不见的呢喃。
但这样夏延听不到。
邢流声捂了捂胃。
夏延也不会想听。他想。
霍予安忍不住劝:“桥上风大,你越吹越疼。”
“让我疼一下吧。”邢流声说。
会疼,就不是假的。
世间的流水永无停歇,在重力下自高处奔向低谷,哪怕寒如隆冬,辽河也有活水流于冰层之下。
这是它无法抗力的自然法则。
但邢流声想要停下。
“我想休息。”
他最后闷声道,说给霍予安,也说给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