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流声带他跑进了一处不大的阁楼。
一直在前面跑得飞快的人入门时不知道绊到什么,邢流声一个不稳跪在地上,手掌支着身子,夏延连忙回身将门上锁。
奇怪的是,他所预料的破门而入并未出现,甚至不曾有敲门胁迫的声音,而是恰恰相反,他们貌似全都离开了。
阁楼里黑压压的一片,夏延只能隐约看见邢流声还撑在地上。
“你是不是又胃疼了?”他蹲到他身侧焦急问道。
果不其然看见邢流声一手死死捂着胃,双眼紧闭,强压痛苦,浑身颤抖,夏延摸过去,只摸到一手冷汗。
“该死的。”他一边骂道一边要扶起邢流声,结果手刚刚碰到那人肩膀,后者瞬间身子一抽,猛地将他推开。
夏延一个不稳坐到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邢流声抱过一侧的箱子呕了起来。
那边堆放了不少杂物,邢流声这么一扯,尘土飞扬,发潮的霉气扑面而来,还带了些微不可闻的铁锈味。
“你没事吧,”夏延慌忙爬起来去看邢流声,后者停了呕吐,将箱子推远,随后侧身靠在其余的杂物箱子上。
“没事,跑得太急了。”刚刚的事又让他的嗓子哑了不少。
夏延不听他狡辩,连忙搓手去替他揉胃,这一次邢流声没有拒绝。
“这都成什么样了你还说没事…!”掌下的器官比上次还冷还硬,狠狠揪拧在一起,夏延顿时又气又急,“不行,你得去医院。”
他起身时被邢流声抓住了手腕,得益于黑暗,夏延看不清他惨白的脸,只能听见他说:“这里是东宅唯一没有监控录音的地方。”
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在这里谈,甚至只可能是这里。
夏延看着他不说话,片刻后选择叫救护车,手机却不争气地关机,邢流声出来匆忙,自然也没带。
他起身时再次被人拦住,邢流声的掌心已经没有多少温热,像是刚刚走出冰窖。
“我没有把你当成试验品。”
夏延一怔。
“三年前,我是真心想要和你做朋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写好友申请。直到后来我们阴差阳错在群里遇见。”
邢流声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他,那时他在群里时不时点进夏延的主页,看了一遍又一遍。
后来夏延主动递交了好友申请,那时他心头一颤,不敢想这是上天会给他的幸运。
但事实证明,那是一切错误的源头。
“我依旧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是我。所以我想慢一点,再循序渐进些。”
但谎言瞒得越久,就越容易让人失去勇气。
时间一天一天流逝,夏延每天都在陪他聊天,邢流声有无数次能开口的机会却没有,他甚至开始卑劣地想,不如就这样做一辈子的网友。
“可我还没有等到开口的机会,”邢流声不自觉将手掌握紧,将夏延牢牢抓住,“我就……唔。”
胃部一阵绞痛,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似乎这一声清醒了两个人,夏延如梦初醒地要起身开门,要苏箬送他去医院,而邢流声三缄其口,开始不确定自己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但很快,他狠咬下唇,想起夏延迷茫痛苦的样子,趁着青年才刚刚起身的间隙说道:“我就喜欢上你了。”
夏延彻头彻尾地愣在原地,随后机械般一卡一卡地回过头去,想借着不多的月光看清他的脸。
“所以我喝醉了,跟你表白。”
邢流声开始沉默,为了捱过疼痛咽下血腥,为了接受审判。
“你说你九年前拒绝我,然后又隔着互联网……喜欢我?那你九年前…?”
邢流声没有说话,只睁着眼看他,眉头微蹙,难过溢于言表,答案不言而喻。
夏延脑袋嗡的一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听到这样的答案会快乐,像他曾经做过的很多梦一样,乞求上天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
现在他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快乐,幸福没有长到他心里,反是眼底率先泛了酸。
“为什么?”
如果九年前就互相喜欢,为什么要蹉跎到现在,为什么要有这样空缺而遗憾的八年。
“因为不会有结局。”
“凭什么认定它没有!”夏延忍不住喊。
邢流声深深看了他一眼。
又凭什么认定它有呢。
夏延快速眨眼又深呼吸,筋疲力尽地同他讲道:“等你好了再说吧,先去医院。”
“我——嘶。”
“我说了等你病好了再说!”夏延突然吼了一下,旋即又放轻声音,“胃太脆弱了。”
“邢流声,我不想让你太激动。”
“可我们只有这一时片刻,”邢流声接,“夏延,让我说完。”
“我是一个没有人生的人。”
是男人、女人,高矮胖瘦全都无所谓,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他的人生就已经定在了娱乐圈。
自有记忆开始,他的日常就是不断学习,舞蹈、音乐、美术各种技能层出不穷。
他不被允许哭泣、懦弱甚至一切看上去卑微的行为,因为他是邢家的少爷,是父母要培养创造的艺术品。
当五岁时,天赋被定义为演戏的那天开始,他的人生就已经彻底被编织完成。
邢流声哑着嗓子:“你能喜欢我,都是因为他们。我从小就开始学习,怎么才能让别人更喜欢自己。”
阁楼只有最高处又一扇通风的小窗,光就从那里跑进照在两人中间,夏延透过月亮看他的月亮。
月光还在说话:“所以我是被人绣在屏风上的假鸟,本质只是一群凌乱的不起眼的绣线。”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我甚至特别……差劲,”邢流声唇角微弯,却是自嘲,“我不想告诉你我的情况,因为怕你知道以后……认清我是一团,假的东西。”
就不会再喜欢我。
青年曲起双腿:“对不起。”
明明知道你那番浓烈的喜欢对准的不是我,可我还是套上那个虚假繁荣的外皮承受。
“我做不到在你面前装一辈子。”
夏延已经缓慢地蹲在他面前,单膝跪地地摸上他的胃,双目猩红地问他:“可你在我面前装什么了呢?”
“……我不知道,”邢流声有一瞬的茫然,“我只知道自己是假的,却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的。”
他的前半生浑噩又清晰。
邢流声突然想,或许他不是生来就是普通的绣线,而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要逃离这里,飞到笼子外面,最后无一不是被抓回来接受惩罚,于是他死在了笼子,沾血的羽毛被人做成织线绣在屏风,又成了一只鸟。
“这里没有监控,是曾经囚禁我的地方。”
小的时候,他只要反抗就会被抓起来关进这里,不吃不喝忍受黑暗,又在最上方破个口子,告诉他只要认错依旧可以回到光明。
他在这里有过最狼狈的样子,甚至为了从高窗里爬出去摔下堆叠的杂物,那时他摸着身上的血,十岁的少年无助地咬着牙,他不能哭出来。
直到父母例行来问他是否知错,他才磕磕绊绊地说自己摔伤,结果出乎意料地,母亲没有责怪他叛逆的攀爬,而是赶紧开门将他抱在怀里检查伤势。
那天的母亲噙着泪,柔声跟他说:“如果你不按照我们说的这样做,除了我和你爸爸,就不会有人喜欢你。”
在他反抗的那段时间,真的没人喜欢他,所以他按照父母说的去做,就开始有很多人亲切地叫他“小声”。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只能统一将一切算成假的。
邢流声抬起手,想了想还是碰上夏延的脸颊,轻轻擦了擦滑下来的眼泪:“我一直都替你不值得,喜欢我这样的人。”
“就算我是真的,”他顿,“我也不觉得自己很喜欢你,夏延。”
“……为什么?”气音推动嗓子,沙哑占据主体,他们明明在对视,明明眼底都是痛苦。
“因为我总是在让你难过。”
明知道远离我会让你更好,明知道做些什么会让你伤心,可我还是自私地靠近你,又让你不明真相地跟我在一起。
父母让他在人前做永远大方的公子,可邢流声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在夏延这里是自私卑劣的小人。
喜欢一个人不该让对方这么痛苦。
“所以你后悔的一年前的事,就是跟我表白…?”
邢流声“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演《糖葫芦》?”
邢流声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们的眼睛轻颤地看向彼此,似乎要戳穿对方心底。他想起在剧组发生的一切,最后嘴唇翕动地开了口:“因为我们还没有四人合照。”
“因为……贪婪。”
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就会下意识想要更多,因为想要更多和你有关的东西,因为想真的看见你,听见你的声音。
夏延顿时无话可说。
他吸吸鼻子,忽然笑了。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能先合上忍忍涩意,如此反复几次,等他再开口,眼泪先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夏延下意识慌忙接住。
他能说些什么呢。
夏延突然意识到,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在这场虚假而又不真实的网恋里拼命汲取对方的能量,然后在日益增长的真心里变得不断索取。
就像他也想听见燕先生的声音,想看见他的样子,想和他去斜拉桥上看风景,想和他看一场烟花。
夏延哆嗦着嘴巴,终是问他:“这一年,你快乐吗?”
有很长的时间里,他们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邢流声的眼神些许涣散,挣扎开口:“……这一年,我总是想,如果我没有道德就好了。”
“就不会对偷来的幸福感到惶恐,就可以毫不犹豫地告诉你快乐。”
夏延想起刚刚得知真相的自己,又无法克制地弯起嘴角,但并不是幸福。
到底是什么样的两个人,谈了一场什么样糟糕的恋爱,才会认为幸福源自偷窃。
“所以不要再喜欢我了,夏延,”邢流声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要缥缈到天空深处,让所有人都听不真切。
“这十一年来,对不起。”
一个没有人生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该拉第二个人进来。
是他自私,是他卑劣,是他用假的东西占用了夏延那么长的人生。
意识逐渐涣散,胃部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疼,邢流声不断吞咽上涌而来的血液,最后虚弱地看向夏延:“你走吧。”
他不想在夏延面前这么脆弱。
这个人这么容易心软,万一又没有走掉怎么办。
“光说对不起,你要怎么补偿我…?”
邢流声迷茫一怔,随后被人按住肩头,嘴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他双眸微睁,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金丝眼镜时不时贴上他的皮肤。
夏延狠狠在他嘴上咬了一下。
疯了。夏延想。
从他拉上邢流声逃跑开始,他们今天就已经成了疯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有这个吻。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耳边突然传来的烟花炸空的响音,夏延一时间以为是他的错觉,他停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茫然看向光芒变换的高窗。
好像真的有烟花。
下一秒,夏延的领子被人揪住,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冲击力带来的姿势实在不美,他先是磕到了对方牙齿。
但很快,唇齿相依,他顺从地闭上眼睛,被人撬开,也撬开对方的嘴。
两个不会接吻的人笨拙地攻城略地,尝到一嘴猩甜。
他们第一个吻是血味儿的。
双手收缩,好像要把对方融进骨血,执拗地不愿松开,却也分不清谁抱得更紧。
夏延这次听清了不绝如缕的烟花,想起七夕那天他荒谬的歪理邪说。
这一次,可不可以算作永恒?
好像也不行。
他感受到自己的眼泪滑进邢流声的手掌,而对方的流到他的指缝。
从邢流声说他没有那么喜欢自己开始,夏延也一直在想自己。如果他们依旧选择在一起,那就不再是网恋上的小打小闹。
也不是随便说说的恋爱。
“行就继续不行就分开”在他们身上已经说不通透,如果现在一股脑不计后果地深扎进去,夏延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全身而退。
他开始畏缩。
浪漫主义者曾经相信过爱能抵万难。
可他们好像没有那样的爱,只是简单喜欢。
他们心领神会地同时撤出领地,双手还捧着对方的脸,他们真正近在咫尺,呼吸喷到脸上,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青涩而朦胧的亲近。
可他们似乎还不如十七岁的自己勇敢。
“其实我也没有,”夏延一哽,“那么爱你。”
他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邢流声如他所料并未伤心,而是迷离地擦了擦他的眼泪,露出今晚最真心的浅笑,“嗯”了一声。
夏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现在他只想跑。同他来到东宅之前一样,到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消化一切。
“对不起。”他也对邢流声说了一遍。
夏延慢慢与他分开,随后摘下眼镜胡乱擦了眼泪,打开门锁,却在推门时发现纹丝不动。
他用身体轻轻撞了撞,在门外听见了锁声。
他气狠了发了疯地拍门,直到低头时看见了邢流声最先推远的箱子,瞳孔骤缩。
那上面不是恶心的排泄物,也不是苦胆胃酸,烟花乍来的光亮一闪一闪,窗外似乎天也破晓,清晰地让他看见那一滩血。
夏延瞬间感觉浑身发冷,六神无主地跪爬到邢流声面前,借着黎明破晓的光,他终于看清后者双眼无神,呼吸微弱,手依旧死死扣着胃部,脸白如纸。
“邢流声…?”他的手从未这样抖过,轻轻晃了对方两下。
被喊的人眼神清明了一瞬,在看清他时疑惑地眉头微蹙,没想到夏延还会在这里。
“你——唔。”
大波动的情绪宛如利刃硬割开胃腹,邢流声再也忍不住推了夏延一把,但他早已没有力气。
糟了。邢流声迷迷糊糊地想。
他好像吐了夏延一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