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延的额头被迫贴上邢流声的锁骨,感受后脑处的手慢慢摩挲。
“不狼狈。”
声音好像吹来蒲公英的种子,落到他心尖,夏延没有吭声。
“相信我,夏延,松开好吗?”
这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因为他的右手还在捂脸,胸膛间隔了这么一条胳膊,夏延只能弓着身子。
他不回话,邢流声也不着急,只继续沉默地抚摸夏延后脑,直到对方有了起身的趋势,邢流声才慢慢泄力。
早晨三点出头最爱出太阳,清浅的光透过帘子,剩下微乎其微的亮度,但也能够照明。
邢流声忽地有些庆幸,这样他们就能看清彼此脸上的细节。
夏延并未完全直起身子,而是用手撑在床沿微微俯身,与他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虽然拿开了手,但眼睛还是在躲避似的瞥向别处。
邢流声随后抬起右手,摸上了他的脸,夏延的眸子逐渐瞪大,不确定地转过头来。
那只手一寸寸从脸颊开始,拇指轻抿胡茬,再到扫过眼底,擦上眼尾。邢流声碰上他刚才因为太过用力而抓起的红痕,最深处还有破皮的趋势。
“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夏延不是第一天知道邢流声不会说甜言蜜语,他们也不喜欢听腻人的情话。所以在他起身之前,他就想过邢流声不会对自己硬夸。
但夏延没想到现在。
他认为最不堪的地方,正被人用手轻轻描摹,好像是块受了伤珍宝。
“没事的,”邢流声继续道,“依赖也好,习惯也好,一直都是我们两人……就当是很喜欢。”
夏延蓦地眼眶发酸,久久地扫过邢流声的眉眼鼻尖,最后直视他的眼睛,认真地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很冷漠?”
邢流声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吗?”他又反问。
“我以前觉得你像一块石头,我怎么也捂不热,到现在,我发现我才是。”
这样都不能坦然地说爱你。
“喜欢那么轻,”夏延顿,“却又不是没有感觉。”
因为不爱所以要分开,因为喜欢所以舍不得,就这样不上不下,被雨打进湖里浮沉。
要么升级爱意,要么磨灭喜欢。
夏延起身后撤,邢流声眼眸暗了些许,将手慢慢缩回,但很快,前者避开他的刀口又重新压了回来。
这一次,夏延扶住他的双肩,将下巴埋进另一侧颈窝,歪头贴上邢流声的脸颊,邢流声便也微微侧过。
在彼此清醒的情况下,他们第一次凑得这么近。
夏延拥抱住邢流声,对方竟然将他抱得更紧,而他也将怀抱紧缩。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愈发用力,胸膛碰胸膛,脸贴脸,双眼紧闭。
每一处骨骼都在传递心跳。
夏延听着它从强烈急促到规律平缓,才又蹭了蹭他的侧颈与脸颊,要从那里汲取出为数不多的勇气:
“邢流声,我脑子太乱了。”
他说完,听见对方“嗯”了一声。
夏延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能不放开怀抱,将未尽的话语说全:“我可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声音越说越小,怀抱越搂越紧,视线盲区让他注意不到邢流声缓慢睁开又垂下去的眸子。
夏延兀自忐忑,直到那只大手再次摸上他后颈,听见一句温声的“我明白”,他这才确认对方不会推开自己,于是又侧过脸贴了上去。
他终于明白姜空为什么喜欢抱代亦青。
太温暖了。
好像所有的不安与恐惧都是场无厘头的闹剧,可以隔着单薄的衣物用体温消弭。
怀抱外的世界嘈杂纷扰,他们偏安一隅。
但夏延明白,这不是现在能留恋的东西。
温柔港会让他失去远行的勇气,做出未必正确的选择。
夏延慢慢支起身子,视线扫过邢流声仍有些苍白的嘴唇,到底没落下去,只用双手攀上后者脖颈,再寸寸捧上下颚。
他看着邢流声瞳孔里倒映的自己,渐渐被温柔缱绻的眼睛勾走心神。
“如果我——”
“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停下,意外让被蛊惑的两人重新清明,结束了那场不加情/欲的精神接吻。
夏延放下手,往后撤了撤:“你刚刚想说什么?”
邢流声又看了他许久,摇了摇头:“没什么——你呢?”
面对询问,夏延张口却并未发出声音,逃离那样不理智的状态,他不知道怎么将那样羞耻又白痴的话脱口而出。
他只能打个哈哈,一边说又一边坐回陪护床,快速又小声地说完了所有:“其实也没什么。”
邢流声便也不再过问。
他们好像没什么能说的了。
邢流声:“睡觉吧。”
夏延闻言看了眼钟表,惊道:“都这个时候了?!”
他拉着一个刚苏醒的病人在三更半夜熬了两个小时。瞬间感觉糟糕的人连忙站起,替邢流声摇下床板盖好被子,正要坐到一旁守着他入睡,就被再次抓住了手腕。
“一起吧,”邢流声的目光短暂瞥向陪护床,“被盯着,我也睡不好。”
夏延还想说什么,突然想到东宅里数不清的监控,顿感心疼的同时又对邢家多了几分恨,他安抚地拍拍邢流声的手背,答应了声“好”。
因为知道自己还睡不着,所以夏延在床上特意背对了邢流声。
望着空无一物的墙壁,他不禁想到了刚才。
邢流声想问什么呢?
总不会是跟自己一样的东西。
夏延想起自己的问题,轻咬下唇蜷起身子,再次涌上来的羞耻让他捂住脸部。
——如果我很爱你,你会爱上我吗?
他又把这个问题默想。
思维活泛的人第一次不去主动思考答案,只反反复复给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羞耻消失。
夏延突然发现,他好像真的很想问邢流声这个。
他闭着眼,一瞬间辗转反侧,估摸邢流声应当是睡了,小心翼翼地想翻身确认,结果抬眼就瞥见了邢流声的眼睛。
虽然不是黑夜,但夏延仍觉得有些惊悚,心脏霎时扑通扑通地乱跳,等他缓了缓才问:“你怎么还不睡?”
还一直盯着我。
邢流声没回答他,只反问:“睡不着?”
“……嗯。但我——”
夏延双眸微瞠。
陪护床与病床之间挨得很近,邢流声轻而易举就按住他的手背。
“睡吧,”他说,“不会有事。”
夏延半晌不说话,默默将手掌翻转,手心朝上,再一次交换体温。
温热的,且会逐渐升温。
夏延眸中晦暗一瞬,随后又将另一只手覆上:“我会回来的,”他轻声道,“无论什么选择,都会回来。”
“好。”
邢流声已经转过头去合上眼睛,是要入睡的节奏,夏延也开始放轻呼吸。
他的视线从眼前人的脸,一点点转移到被自己夹在中间的手掌。
只要握得够久,就会有奇异的感觉自指尖发生,逐渐蔓延至掌心,一下一下地微微颤动。
那是邢流声鲜活的脉搏。
夏延一下下数着,借着墙上钟表去查邢流声的心跳频率。
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么心安是什么时候,好像从未有过。昏昏欲睡里,他只记得邢流声的心跳有些快,明天一定要问问医生……
.
在耳边的呼吸声平缓以后,邢流声睁开了眼睛,那里却没有半分困意。
他只安心感受掌上温度,目光又在片刻后变得茫然。
邢流声想起自己在走马灯里看见的一切,包括让雪山成了春山的狐狸。
他在最后步履踉跄地闯过半人高的积雪,不顾一切要去抓住那只伤心的狐狸,然后被骤然增高的积雪淹没,冰冷落进喉咙。
直到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邢流声”淡漠疏离,却会对着狐狸轻轻一笑,狐狸看见他时直接跳进他的怀抱,他也温柔地将它搂住。狐狸想要拥抱他就拥抱,想要走掉他就放手。
邢流声那时愣怔在原地。
“邢流声”在他面前,抱着狐狸走向了一架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钢琴,弹奏出一曲《菊次郎的夏天》。会在狐狸不开心的时候揉揉它的脑袋,然后说他很好之类的认可。
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喜欢。
那副画面太过美好,邢流声不敢上前。
那是一切未被暴露时的他们,也是假的他。
他最后站在原地,看一人一狐逐渐走远,直到世界重新恢复成惨白。再睁眼,他就醒来看见了夏延。
如果他这些破事没有被夏延知道,对方就可以做出毫不犹豫的选择,不会因为心软而又被自己困了许久。
邢流声那时也在盯着夏延眸子里的自己。
——你喜欢哪个我?
他没有问出口。
因为答案已经清晰。夏延喜欢那个被精雕细琢的“他”,而不是自私卑劣的自己。
再问一遍也没有意义。
邢流声此时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后蹙起眉头。
他在努力分辨。
分辨真实的自己与虚假的自己之间有什么区别,以便如果夏延还选择他,他就可以永远在夏延装成他喜欢的样子。
这应该挺轻松的。邢流声想。
毕竟自己是个从小到大的演员。
但邢流声苦思冥想了许久,最后也想不出来区别。
腹部的刀口突地加重痛感,邢流声咬紧牙关,没让这一声“嘶”逃出唇齿,扰了夏延休息。
忍过之后,青年开始换了个问题重新思索,却再度迷茫。
他想起父亲与母亲,想起代亦青与姜空,想起自己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最后想到夏延。
但他还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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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爱?”
场景重现,姜空手里的苹果皮再次断裂,一个手抖差点削到手指。
“这……”姜空难以启齿,纠结半天,“就是,就是……”
就是爱啊。
姜空无法形容,只疑惑这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
一个突然诈尸说自己不爱对方,然后现在说要冷静一走了之;一个无比认真地问你什么是爱,爱是什么感觉。
姜空左想右想,最后瞅了眼床头边儿上的代亦青,设身处地地琢磨良久:“就是,陪他一起哭一起笑,希望对方过得更好,想永远和对方在一起。”
“那不是喜欢吗?”
姜空语塞:“分那么清干——”
什么……
他瞬间想到了什么,连忙瞪大眼睛,看向代亦青。
果不其然,后者正一脸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