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如风自由,如你勇敢,请夏延,喜乐康健。”
“你值得一切喜欢。”
这是几年前被夏延抗拒读完的红绸,是被孙自航大声朗读的愿望,也是现在被强风刮到他手中的字符。
夏延从不认为自己会被命运眷顾。
但现在,红色的带子兜兜转转,无论多少年过去,依旧把邢流声的话带到他面前。
待到强风稍缓,不再能吹飞整张红绸,夏延摊开的掌心上,便又飘飘荡荡地落了一条。
上面正是夏延不久前写好的愿望:
“愿我得偿所愿,偷得三两幸福。”
正与邢流声的覆盖在一起。
夏延愣怔许久,茫然地抬起脑袋,不自觉攥紧手掌,将三条许愿符牢牢抓住。
他在古老的鸡鸣寺中央慢慢环顾,用恳切目光求问满殿神佛。
鸡鸣寺的第四层是代表姻缘的观音殿。夏延上次去那里也只是马马虎虎,许了个自认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他想要一个很爱他的人。
于是几年后的今天,等夏延再次望向那里,强风骤起,红符齐飞,于树梢林荫处惊起一群飞鸟。
硄。
当青年跟随指引,将目光移向西处,风敲响了远处沉重的钟磬,古老浑厚的钟声越过人海林间,穿堂过殿地传遍古寺上下。
硄。
它乘上风船,摇起他的风衣衣角,一跃跳到夏延手上,带着三张红符遥遥指向远处。
鬼使神差的,夏延突然明白。
它所指向的,不是杏黄色巍峨的寺庙高塔,也不是南城摇曳的金色梧桐,更不是遥远且缥缈的天边。
那是巴黎的方向。
是邢流声在的地方。
硄。
残余的钟声肯定了他的最后猜测。于是风停树止,红符失力落下,盖上他的手背,似乎是要告诉夏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就是,邢流声希望他喜乐安康,可是没有实现;他希望邢流声自由顺遂,似乎也不能成功。
于是观音堂前,药师佛下,于心不忍的上苍降下狂风,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愿望绑在一起,又落上夏延想要的幸福。
对于唯物主义者而言,如此荒谬。
荒谬到,好像他们两个的一切愿望实现,都不能离开对方。
夏延不知道自己最先应该如何反应,他管不了被风吹乱的头发,也没发现脸上未干的泪痕,只顺着本能站在原处,比木偶还要木偶。
可这不对。
夏延缓缓后退,又在几步后突然发狠扭头,憋着一口气,朝第四层观音殿跑去。
我是想要一个很爱我的人,不是我很爱的人。
他对着面前的观音迫切腹诽。
可观音不语,只拈手垂眸,悲悯众生。
于是殿外的有求必应钟又响了。
夏延直视眼前的巨大佛像,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是同一个人呢?
夏延此刻无法回答。
他只想到什么,连忙要跑到下一个地方求证,疯魔般,不管杨峰在后面如何喊他,也没有再向观音拜礼。
夏延失了所有成年人的风度,不断穿梭在人群,像是拧了发条横冲直撞的玩具小车,数不清自己碰到多少人,说过多少对不起。
事实上,他什么也听不见。
当年跑一千米都会累成狗的人,一口气从鸡鸣寺跑到玄武湖,嗡嗡作响的大脑根本无法思考,于是像个无头苍蝇乱转乱跑。
他不记得路怎么走,也不记得看地图。
暗红色的许愿符被风不断扬起,擦过夏延的眼角脸庞,泪早就干了。
不知道跑了多远,夏延双腿发抖,一个趔趄跪倒下来,大口喘气,把路人吓了一跳。
汗如雨下的人渐渐有了理智,他呛咳不止,摇手拒绝了两个女孩儿的搀扶。汗流进眼睛,夏延随意抿了一把,随后继续朝前跑去。
跑不动就走,走好了继续跑。
夏延忽然想。
如果连走都走不动,那就爬去那里。
好在这一次,他很快看见了一群鸽子。
-
“呦,这不是前两天的小伙子吗?”
卖鸽子食的老板还记得他,此时中午,来买的人并不多,她摇着扇子,一脸惊讶地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青年。
夏延气还没喘顺,张口便趴在前台问道:“您之前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大概比我高一点,大概这么高,长得很白,鼻梁很高,睫毛很长,眼睛是纯黑色的,脖子左侧快到锁骨那里有一颗痣——”
他一边飞速描述,一边用手比划,直到看着老板越皱越深的眉毛,充满疑惑的眼神,才发现自己说得太过苍白。
“是有点像。”老板说。
至于那颗痣,常人怎么能知道那种地方。
夏延二话不说翻出手机,给老板看邢流声的照片。
老板眼睛一亮:“是他!你们俩认识呦?”
“那您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鸡鸣寺吗?”
夏延脱口而出,问完自己都傻在原地,于是紧急补救:“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您后面还见过他吗?”
“见过嘞,”老板直言,“我之前不是便宜一块钱卖他鸽子食吗,好像过了几天吧,他说他街头卖唱赚了点钱,偏要六块钱买一包,我也拗不过。”
“街头,卖唱…?”夏延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心脏抽动了一下,却不想老板还在继续给以暴击。
“是啊,你说你朋友,自己饭都不吃饱,坐在那里,鸽子吃食,他吃冷面馒头,连酱都舍不得买一个蘸,”越说,老板想起的就越多,她开始来了兴致,大手一挥,不甚认同地继续讲道,“还有卖唱。我说让他去人多的地方,他也能多赚点钱不是?再不济就在我旁边也行。”
“但他不,”老板停下喝了口水。
“然后呢?”夏延催道。
老板摆摆手,赶紧把水咽下去,“他说他已经唱不了了,有人不让,而且在人少的地方,最起码能多唱一会儿。”
夏延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一定是苏箬觉得这样丢脸,所以不允许邢流声以这样的方式赚钱。
混蛋。
代亦青昨天说邢流声身无分文,夏延还以为是种夸张的说辞。因为他是个很好的演员,他一直都有片酬,怎么可能——如果钱都到不了他手中呢。
明白一切的青年将拳头握得嘎吱作响,心疼到窒息的人不得不闭眼缓缓吐气。
老板却发现了他手中紧攥的三条红绸,突然灵光一闪:“鸡鸣寺的话,应该是第一次喂鸽子那天去的吧。”
夏延忽地睁开眼睛。
“他,他那天不是,不是只有二十四块钱吗?”
“是啊。我说他有钱干嘛不留着买的吃的,他说要去鸡鸣寺办很重要的事,”老板又露出十足不解的神情,手指点了点脑袋,“说实话,我刚开始还以为他这儿有问题呢。”
“我想着鸽子食就当送他的,他不要。鸡鸣寺门票还要十块,那他要是按原价买鸽子食,就剩九块,三块吃一天,三天正好。”
“但他住的地方离这儿挺远,我那天看他总是捂着胃,就想着给他剩一块钱坐公交回家。这才卖他四块。”
老板叹气:“也不知道这一块钱是被他用来坐车了,还是买馒头。”
都不是。
夏延微微摇头,早就说不出话来。
他要怎么说呢。
说有个绝顶傻的傻瓜,兜里只有二十四块钱,四块钱给了鸽子,二十给了他,甚至不是他。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手中的许愿符忽地烫人,从掌心一路烫到心口。夏延看着上面邢流声的字,看见那被邢流声亲手写下的喜欢,眼泪还没来得及蓄满就滑了下来。
“他——”
夏延说不出来,只能一点点收回胳膊,让红符来到胸前。
他想到邢流声孤零零地走在人生地不熟的土地,想到他一边忍着胃痛,一边顶风走回租房。
你傻吧。他突然想当着邢流声的面儿骂他。
饿了三天,作践自己的胃,就为了这么个东西,这么一个人吗?
可是六年前,二十岁。
距离他们十七岁失败的表白有三年,距离十八岁沉默的分别有两年,距离他们网上重逢还有四年。
二十岁的他自己都狠下心来,没有替邢流声祈愿,但二十岁的邢流声却在南城写下了这样的心愿。
还有为什么。
为什么邢流声会觉得他勇敢,为什么会认为他值得一切喜欢。
夏延不明白。“勇敢”二字如同烙铁,在他们身上共同留下了可怖的疤痕。
我那个不是勇敢。
他想对邢流声说。
那是十七岁的时候太傻,一股脑就莽了上去。你为什么想要像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在身无分文的时候做这种傻事?
又,为什么不说呢?
夏延不敢想。
如果他没有回到南城,没有出席孙自航的婚礼,没有答应陪杨峰来这儿,没有那两阵恰到好处的大风——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二十岁的邢流声。
此刻夏延再度想到观音堂前的愿望。
——我想要一个很爱我的人。
所以满殿神佛都看见了,只有自己没有。
所以几年前鸡鸣寺的一场风就将这份沉甸甸的爱吹到他面前,但他却没有去看。
“对不起。”
他带着邢流声,过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八年,附加一个不用存在的六年。
夏延突然明白,不是邢流声不爱他,是他不够爱邢流声。他愧对邢流声所说的“勇敢”,也不敢再说自己曾经多么喜欢对方。
因为他回馈对方的,就是在某一个夜晚将他忘掉。
如果邢流声爱的不是他,或许早就幸福了。
-
夏延又跑了。
这一次他选择跑回家里,因为厨房餐桌上,或许还有代亦青带来的东西,那个从邢流声房间里偷出来的,能证明邢流声的喜欢的物件。
一路上,夏延想过很多种可能。
也许是他曾经送给邢流声的礼物,也许是他们八年后的合照,或者再胆大几倍,是邢流声高中时对他的一张偷拍。
但都不算是。
夏延连防盗门都没有关,鞋也未换,喘着粗气跑到这里,三下五除二地拆掉黑色包装,看见了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记得,这是他曾经送给邢流声的书。
但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代亦青能带来的东西,绝对不是这么简单。
于是轻轻一翻,一张已经褪色的蓝色信封出现在眼前,多年侵蚀下,它依旧整洁、平滑,一看就被人爱惜很久。
夏延眉头微蹙。
他将信封拿出,发现打开的这一页上,正写着一句经典的话:“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便是请您收下我的一封信”。
如此应景。
夏延拆信的手渐渐有了发抖的趋势。
他突然想起来这个信封为何眼熟,但他不敢认,因为这个答案太过荒谬,如果被证实,夏延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彻底击垮。
可事实往往一如所想,他尚未将信纸完全抽出,就能窥全信的内容。
“那怎么办,哥就是看上你了,你还是乖乖投降,跟我在一起吧。到时候吃喝拉撒,哥都养你,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是他当年帮姜空写的情书。
那封,被他们当做玩笑,笑过之后就应该团成一团的垃圾。
然而,这个“垃圾”现在工整地躺在夏延手中,将自己边边角角处,被人不断摩挲的痕迹展示给他看。
它好像变皱过,又被邢流声努力压平。
夏延再一次被掠夺了呼吸的本能。
邢流声所珍惜的,可以是他送的礼物,也可以是他们的合照,更可以是他的一张抓拍。
但绝对不能是这封信。
夏延抬起头,眼眶酸得要命。
这不算是我写的,也不是写给你的,这就是个玩笑你留着它干什么…!
“你傻不……傻。”
最后一字轻到没有声音。
他终于将信全部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