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兰被林婶戳的往后一仰,捂着头对着林秀英控诉,“奶奶!”
奶奶林秀英的脸上有木纹似的纹路,动了动这条向下的线条就挑起来,“好啦。早点去睡觉啦乖宝,你明天不还要出去?”
明天——定猪的事情——需要去问问镇上的农业合作社、还有之前翠翠阿姨给的养殖场名单——
林玉兰稍微数了一下,脑袋就有点大了。一看外头已经爬满了星星,想起差点被遗忘的金珠子,她跳起来,
“姨婆,你先去睡觉,奶奶奶奶我,我去我去找金,妈妈说一会儿话。”
林姨没发觉哪里不对,嘟囔了句,“这么大了还黏着妈妈呢。”
林秀英对孙女点了点头,她明白孩子是要去找金珠子了。
“怎么,你不喜欢玉兰粘着你啊?”
“我可没说。”
林姨迅速回嘴,但还嘴硬着,“就是怪腻歪的。”
金珠子在翻阅着书籍,虽然他更愿意叫这种东西为植物尸体。
这些方块字对于他是有些扭曲抽象,但也让他感到几分熟悉。
他动了动鼻子,放下书本。
“玉兰。”
女孩的脚还没有落下,她笑出来。
“你怎么知道啊,都没转过来。”
他没有再说,把书本扒拉两下合上,把椅子转过来看着林玉兰。
“我们要出去玩了吗?”
出去玩...现在已近零点深夜,往外一看就可以欣赏高挂的圆圆皎月。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放在肩头,给她利落的气质加了一些柔和。
林玉兰点了点头,眉眼弯弯。
“对,带你出去玩。”
两个人蹑手蹑脚的爬出了屋里头,来到了附近的树林里——
在最开始、她亲手埋葬着酸奶的地方。
在那旁边的大树旁边,最粗壮的枝干上面绑着厚厚的棉花团,在之上挂着两条粗壮的长绳子,绳子的底部,绑着被钻了两个空洞的木板。
金珠子看着侧身对着自己的女孩,她转头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枕头,塞进他的怀里。
“去玩吧,我给你推。”
金珠子还有些傻楞,他僵硬的低头抱住了手上的枕头。
新扯的棉布,棉花东拼西凑,因为气味纷杂。
但他还是在其中分辨出了熟悉的味道:林秀英奶奶、陈丽妈妈、甚至是陈玉山爷爷的气味。
“秋千?”
他干涩的问着。
他无法描述此刻感受。
你怎么能要求一个长期在黑暗里的人如何描述光明呢?
他在雪地里长期跋涉,被寒风吹得发僵冻裂的心,在此刻仿佛有了燃烧的错觉。
林玉兰点了点头。
“对,你不是喜欢这个吗?”
她上前一步,弯腰拉起长长的秋千绳子。
“来玩吧。”
做秋千的想法来源于她的随口一提。
从金珠子在林叔的车上晃悠的时候,她还在忙碌的脑海里飘过了“原来这家伙喜欢这种东西”的想法。
和家里人饭后时间随口一提,不知道金珠子真实身份的爷爷率先提出方案:“这不就是秋千吗?喜欢的话,就给弄一个呗。”
搓绳的搓绳,缝布的缝布。棉花从大家的枕头被子里东拼西凑出来一些——
才变成了最终的成品。
“这里没什么人来,基本只有我在,你可以放心过来玩。”
林玉兰轻轻推开秋千,她看着从刚刚失去语言能力的金珠子的背影。
她的声音温和又带着叫人有点害怕的洞察。
“还有——青青的情况,应该也和你有关吧,你要和我说说吗?你做了什么?对吗?”
金珠子放松的脊背一下僵直起来。
青青的性格是一贯的内敛。那样明显的异常,她实在难以忽视。
只要稍微联系起来金珠子本身的特质,就能够轻易发现事情的真相。
她留给青青足够的时间来平复对方被惊起的情绪,然后表达自己并没有被青青吓到和感觉冒犯的想法,希望她们的友谊能够继续常青。
青青就会轻易放下心来了。
金珠子这边则复杂一些。
由于一直以来他表现得无知无害,所以她也在后续的相处中逐渐放下最开始对金珠子的揣测和警惕之心。
是还有一些,但没有那么多。
青青跑出去以后,金珠子就一副茫然的看着她,显然也没有想要说明的样子。
在当下诘问太过像指责,她也不知道像金珠子这样的存在会因为被指责的羞愧而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屋里头还有母亲。
林玉兰无法拿母亲冒险。
这一切都是真的。
对金珠子的包容、和关怀。
是真切的。
可她的警惕、担心也并不作假。
因此今晚就是最适合的场合。
准备了一份饱含大家关切的礼物-同时远离她的家、家人的场合。
她来询问金珠子的本质。
他会告诉自己吗?
林玉兰轻轻拉住晃动的绳索,垂下眼眸平静地观察着面前有些颤抖的身体。
金珠子的身体一如她最开始看到的瘦条、耳后没有被头发遮挡的皮肤苍白。
就算没有看到,她也能猜出对方轻微瞪大的眼睛里或许已经溢出的泪水。
看上去脆弱、敏感。
好像是她身边很多人的共性。
林玉兰有些出神的想着。
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青青,常青的绿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的性情是很容易被摧毁,但也很容易复生。
妈妈,妈妈的爱会有一些可怕,这种可怕在于:这份爱会让妈妈很容易被粉碎的感觉。但妈妈走过了那样艰难的岁月——无论是父亲的死亡,又或者是后续艰难现实,从没有打垮她。
金珠子——他又是如何从那个不为人知的地狱里逃生——在度过这样漫长的岁月都不曾泯灭掉反抗的意志,最终夺取回来属于他自己的自由。
“要和我说吗?”
林玉兰问着,她轻轻推开秋千的绳索,看这个颤抖的躯壳慢慢远离自己、远离地面,朝着更高处荡去——
这是她留给对方思考的时间。
荡起的绳索抵达最高点之后,就又会以迅疾的速度往回落,落到她的手心,被她稳稳的抓住。
她的手掌松开绳子,手臂穿过,掌心轻轻搭在金珠子的肩头,沉稳而有力,没有被对方影响到而有丝毫的颤动。
林玉兰耐心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
金珠子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的颤动全都由连接着的一小块皮肤传递给她。
玉兰静静凝视着金珠子的侧脸。
金珠子如她预想的那样。
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溢出,缓缓滚落,从脸颊的线条一路滑下,直到滴到她的手背上。
滚烫。
这温度让林玉兰的手指轻微的蜷缩了些。但她还是保持着这副堪称冷漠的冷静,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玉兰...”
她听着金珠子小心翼翼的提起自己名字。
这副姿态、这句呼唤。仿佛又回到她们重逢的那一天。
他无助而哽咽的重复着。
“玉兰...玉兰——”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哑得仿佛喉咙里完全没有一点水分,喑哑的快要裂开。
林玉兰轻微的偏开视线,掩盖住自己升起的不忍,她抿起嘴唇,有些烦躁的想着。
只要回答她就好了啊。
只是这样想着,手下的触感就发起了变化——原本单薄温热的温度在极速褪去,隔着薄薄的布料,一股刺骨的寒冷从金珠子身上传来。
林玉兰迟疑地抬起手,,面前的金珠子还是维持着先前那副微佝偻着背颤抖的样子。原本被编的齐整的黑发宛如有自己意识一般散开,从发根处开始泛起银色,再像传染病一样直达发尾,枯萎散落。
金珠子呜咽声已经完全变调了…在玉兰的耳朵里。他的侧脸也变得空洞,声音普通风声穿过巷口。
喑哑。
“我只是……让她诚实一点。”
老旧风箱拉开的声音,又像刀口划过石板,“我只是……保护你。”
这样说着话的金珠子缓缓转过了脸,他的躯壳变成一片空洞,只能让她看见黑黝黝的一片……
比今晚夜色还黑。
在她前面轻微蠕动。
这看不到嘴唇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感受到……我知道……她是’吃过’……坏人,玉兰……李青青,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