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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白念乔声嘶力竭地嘶吼,喊着马儿的名字。声音顺着幽谷远远传开,在山间回荡,接连不断的回音传入耳中。
白念乔眼睛含泪,一滴滴从脸颊滴落,他纵身一跃,身体却已经被牢牢抱住。
岳揽早就发现了白念乔的不对劲儿。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弟弟,已经发觉他不是因被伏击而生的惧怕,而是极致的悲伤。
因此岳揽在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到了白念乔身边,看他因马儿伤心落泪,甚至想要跳下悬崖时立马用力抱住了他,并把他拉离了悬崖边缘到安全的地带。
“念乔,冷静点。”岳揽死死抱着白念乔。
他身形高大,将白念乔死死护在怀中,然后示意人控制住白念乔,强行带着他离开。
白念乔挣扎着想要摆脱控制,身上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刚刚因为马儿之死迸发出的力量仿佛在瞬间已经用尽,完全是被人裹挟着离开了这处断崖。
出来时,遗体已经收拢安置得差不多,白念乔这次带出来的三十余人大部分都没能幸免于难。
看着这些曾经鲜活的面容现在全都闭上了眼睛,他痛苦地弯腰,却已经没有什么能呕吐的东西,只是徒劳地干呕着,泪水却越流越多,直到手脚都瘫软。
岳揽关切地将白念乔半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脊背抚摸着他的脸颊,安抚他。
“念乔,念乔。没事了。”岳揽语音温柔地叫着白念乔的名字,心中担忧不已,而且若让白念乔这么孤零零的回咸城去着实也不妥当,因此带着白念乔又往回走,打算一行人先回桐城修整一段时间再说。
这座山是不能再待了,白念乔触景生情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实在让人难安。
白念乔哭到眼睛红肿,昏睡过去。岳揽轻轻放下他,吩咐人将白念乔带来的人就地掩埋了,至于刺客们留下的尸体实在是太多,不如全都抛下山崖。
“不行。”本应该睡着的白念乔起身,嘶哑着声音对岳揽道:“他们,他们不能扔到崖下。马儿的身体在那,他们人太多,会欺负马儿的。”
岳揽沉默无言,只好道:“那好,我让人将这些人全都烧掉。”这个时节,用火的话若不小心处理,很容易烧光整片山林。要先挖掘土墙,找避风的山角才行。
但面对这样的白念乔,岳揽实在是不忍心再拂逆他的心意。幸好此次他带来的人手不少,处理这些足够了。
“对了,岳大哥,我觉得有一个刺客很面熟,我想把这个人找出来,仔细辨认一下。”
很快,鞋上有十字划痕的刺客就被抬到了白念乔眼前,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这个人的相貌,在记忆中仔细搜寻,却始终没发现自己有认识这个人。
可一定在哪里见过才对。而且,当时这刺客和自己的目光接触,也是一副认得的神态。
百思不得其解的白念乔只好将这人的样貌深深记在心里,预备日后查访,他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他一定,一定会找出这次的幕后凶手,为马儿和侍卫们报仇。
闻秋没有找到,白念乔也只好祈祷他是自行找到了生路。如果闻秋还活着,他应该能回到咸城。
可是,现在白念乔却不打算回去。
那座他一直将自己视之为其主人的城池,视之为家人的人们,让他觉得一样的陌生。
他需要时间来理清这一切。
眼前人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白念乔,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岳揽按了按白念乔的肩膀,轻声说好:“念乔,只要你愿意,在桐城待多久都没问题。”
白念乔却只是委婉摇头:“不,岳大哥。我一定要回到咸城,那有属于我的一切。我想,那一天不会太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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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念乔心心念念就是要为马儿报仇。
在去桐城的路上他竭力思索埋伏刺客的可能人选,却始终没什么头绪,谁都像,又谁都不像。
到最后,白念乔头痛欲裂,竟发起高烧来。
开始只是脸色发红,他却没有和岳揽说,只是勉强支撑着,依旧坚持同岳揽一道骑马赶路。桐城虽比咸城温暖一些,天气又渐渐暖和,但倒春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们在马上,风又格外冷厉些。
又行了一日,白念乔便坚持不住,路途中忽然从马上摔了下来。幸好身后的人及时勒住马匹,才没踩到白念乔,但从马上摔到地上,却也将他的手肘肩膀都磨破了皮。
可白念乔已经感受不到这种微小的疼痛,他已经烧得浑身滚烫,双眼紧闭说起胡话来。
岳揽伸手碰了碰白念乔的额头,竟然烫得吓人。
“念乔,念乔?”岳揽呼唤着白念乔的名字,对方却已经无法予他回应。
幸好再前面不远就有一处村庄,岳揽他们来时就住过的,此时正好带着白念乔去医治。
将白念乔抱在胸前,厚厚裹了两层衣裳,岳揽带人飞快地向村庄驰去。随行已然有人先去打点,等岳揽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原以为此行要行颇远,所以岳揽带了大夫和药材。
诊治过后,大夫说,白念乔这并虽然来势汹汹,却不算凶险,只要好生照料一定能尽早痊愈。
在仆役喂药的时候,岳揽将白念乔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用温热的巾帕轻轻擦去他额头上的汗水,清楚听见了他的呓语。
白念乔在叫着一个名字,马儿。
马儿?岳揽沉吟。他当然知道这是那日自己从人市上买来的仆役,后来被白念乔占有。
岳揽只知道马儿对白念乔忠心耿耿,没想到在白念乔心里,马儿竟然也有这么重的分量。
这马儿,当真值得白念乔为他如此吗?
岳揽虽好奇,怕勾起白念乔的伤心事,决心等他好转之后也不再多问,只要伴着白念乔,让他尽快开怀就好。
足烧了一夜,白念乔的高热才退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屋内还点着一盏油灯,守着他的奴隶已经睡着,岳揽穿着厚衣裳趴在不远处的方几上,看样子也是守了一夜。
白念乔咽了咽唾沫,只觉得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他张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眼睛盯着熟睡的岳揽,心里竟没有半分波澜。若是以往,知道岳揽能这样待自己,白念乔恨不能将自己的整颗心都捧给他,偏偏现在觉得淡淡的。
白念乔按住胸口,知晓这是因为他早已经接受了别人的整颗心,和鲜活的一条命。
他无以为报,只能也把自己的整颗心给那个人了,所以再也容不下别人,即使是岳揽也不行。
岳揽打了个冷战,大约是冻到了。他睁开眼睛起身,发现白念乔已醒,忙三步做两步跑到他榻前,伸手摸了摸白念乔的额头,喜道:“可算退烧了。”
唤醒睡着的奴隶,让他去弄些热水,岳揽仔细看白念乔,发现一场病下来他竟已经消瘦了几分。
“念乔,你要保重身子,安全健康地回到咸城,向你父亲禀明情况,才能更好查明凶手。”岳揽心痛不已,只好这样劝白念乔。
白念乔却微微笑了,不是甜蜜的笑,而是带着蔑视和仇恨的奇异地微笑。
他坐直了身体,看着岳揽,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和坚定:“岳大哥,我要做一件事情,你愿意帮我吗?”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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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念乔离开咸城的时候正是冬末春初,白城主记得,他出门的时候,院子里背阴处的残雪尚未融化。
如今三个月过去,咸城已经是冬去春来春又去,已经快到盛夏时节。
日常贴身伺候白城主的奴隶端上新茶,看着白城主啜饮了,小心站立在一旁,听白城主和齐大人算起白念乔的行程,计算着他回来的日期。
齐知国的父亲齐信举袖喝茶,从衣袖的缝隙中偷看白城主的脸色,揣测他是真的担心还是做个样子。
白城主和白念乔关系一般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实,不过这个一般究竟一般到什么程度,外人其实无从得知。
不仅因为白城主的种种表现难以捉摸,还因为白念乔的外家势力实在是太强大。
鹤城是富庶大城池,这点从当年大乔夫人的陪嫁来看就可见一斑。
大乔夫人是鹤城城主唯一的女儿,白念乔当然也深受外公喜爱。
如今的小乔夫人是在大乔夫人死后才嫁过来的,论身份的尊贵不如大乔夫人,和鹤城城主的关系其实也平平。
虽说如今鹤城的继承人是小乔夫人的兄弟。可,乔家其实旁支不少,年纪大的人脾气阴晴不定,听说这位继承人近几年和鹤城城主也多有龃龉。
乔城主目前的身子还算硬朗,应是将鹤城的一切权力都牢牢抓在手里。
哎,咸城和鹤城之间关系纷繁复杂,各中是非曲折、势力变换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因此咸城的贵族和大臣们其实也都在暗中计较观察。
放下茶盏,齐信笑道:“少城主之前也去过几次桐城,路径都是熟的。说起来他当年独自带着人马到桐城,要去看看和姐姐定下亲事的究竟是什么人。那般年少那般勇敢,委实是了不得。比臣下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
提起白念乔的姐姐白盈,白城主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嘴角也漾起笑容。
和白念乔不同,白盈一向温柔懂事,很得白城主的欢心。她去世后,没有人从中斡旋,白城主和白念乔的关系才进一步恶化的。
这个当口齐信提起白盈,自然是偏帮着白念乔。
两人又说了几句,齐信便借机告退。见他走了,一直站在旁边伺候的奴隶捏了捏手里的金饼,下定决心,上前几步道:“城主,之前小乔夫人传了信儿过来,说是心口疼得厉害,想请您去看看呢。”
白城主皱眉:“怎么动不动就心口疼?我又不是大夫,这么三番两次的叫我,是什么意思?”他面有不豫之色,奴隶不敢多言,忍不住偷偷看着白城主的脸色。
发了一阵脾气,白城主还是起身道:“走,看看她去。”
这几个月白城主和小乔夫人远不如以往亲近,几乎没怎么到过她的院子。唯有的几次见面,还是小乔夫人以各种借口来看过白城主几回。
若不是并未发现白城主宠幸什么新人,小乔夫人几乎因为自己要失宠了,因此千方百计买通了白城主身边的奴隶,想办法让白城主道自己的院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