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漫长,明月皎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皇帝所言边疆战事吃紧并非虚言,她因昏迷已延误多日,此刻必须日夜兼程。
况且,她心底对皇帝是否会暗中派人刁难自己始终抱有疑虑。出于谨慎,她吩咐随行侍卫随从兵分两路,相约到关口后再汇合,自己则带着两三人驭马北行。
入江淮之域,地势渐趋平坦,原野一片苍茫。淮水奔腾流淌,江面上舟楫穿梭,帆影在波光中时隐时现,好一幅繁忙景象。两岸芦荻繁茂丛生,风轻轻拂过,发出瑟瑟声响,似在诉说着无尽离情别绪。
这般景色让她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某个人。
如此美景当前,明月皎却无心欣赏,只因那一路如影随形的黑影,始终扰乱着她的心绪。眼看离汇合之地已不远,她决心在此做个了断。
她缓缓抽出腰间佩剑,转身凝视着身后的刺客。
“咱家并不想取你们性命。”她沉声道。
然而那些刺客仿若未闻,个个出招狠辣,招招直逼她的要害。
明月皎心中明白,这世上对自己的武功套路如此熟悉之人,且尚在人世者,唯有孟弦野。
她看着刺客们熟练的招式,想来这并非一朝一夕间便可如此,不禁微微皱眉,暗自思忖,孟弦野究竟是从何时起便开始谋划对自己下手的呢。
就在她这片刻的晃神间,腿上已被刺客的利刃划开一道口子。
伤口涌出的血腥味刺激到□□坐骑,那马受惊嘶鸣,前蹄高高扬起。
水流湍急,是垂危,亦或是新生。
生死瞬间,明月皎身姿矫健如暗夜猎豹,纵身跃起,而后如流星般从空而降。
只见她手中长剑寒芒乍现,剑影闪烁间,快得令人目不暇接,精准地掠过刺客们的咽喉。
刺客们甚至来不及反应,眼中便只剩无尽惊愕与绝望。明月皎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仿若刹那间完成的绝美而致命的艺术表演。
秋风瑟瑟,她独立于原地,眼中似有悲哀流转,却不见泪水。唯有剑刃上沾染的鲜血,缓缓滑落,滴落在尘土之中,洇出一朵朵刺目的红莲。
明月皎仔细地擦拭着剑身,直至其上再无一丝血迹,才将剑缓缓归入剑鞘。她俯身从刺客们身上摘下牌令,一一收入囊中,随后简单包扎了腿上的伤口,便继续踏上行程。
北地风光渐异于南方,黄尘古道上,瘦马驮铃缓缓前行。
林峦稀疏,胡杨叶在阳光照耀下金黄璀璨,与浩瀚沙海相互映衬,构成一幅独特的塞外画卷。
故地重游,明月皎此刻的心境却与往昔大不相同。她于坡顶眺望,朔风乍起,寒意侵肌。
寒冬将至,她的心中悄然泛起一丝对沈诀的牵挂,不知他在京中是否安好。
想自己临行前为防沈诀追来,特意将皇子府的熏香更换。
她忽而低头轻嗤一声,此时再想,或许是自己多此一举了。
行至幽燕之境,山川险峻,长城宛如巨龙蜿蜒于崇山峻岭之间。城上砖石斑驳,布满岁月侵蚀的苔痕,那一抹凝绿仿佛是时光留下的印记。关隘雄伟耸立,往昔烽火硝烟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辨。
正如她所料,自己的马车果然遭遇了刺客袭击。
见到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随从,明月皎忍不住哑然失笑:“抱歉。”
随从咧着嘴,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人若能平安归来,可莫要忘了多赏奴才些银子。”
明月皎笑着点头:“那是自然,若咱家能活着回去,便是将督主府清空,也不能亏待了弟兄们。”
众人闻言,皆哄堂大笑。明月皎微微垂首,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适,修书一封,放飞信鸽传往京城。
是夜,大雪纷飞,官驿仿若一头沉默的巨兽静卧于风雪之中。簌簌的落雪声掩盖了那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明月皎在睡梦中被一阵打斗声惊醒,心中暗自惊愕自己今夜为何睡得如此深沉。她匆忙披上外衣,疾步向外赶去。
刺客们似乎已察觉到驿站中只有她一人,他们将楼梯堵得水泄不通,却又因忌惮她的威名而不敢贸然上楼。
明月皎心中暗自庆幸,多亏自己有先见之明,让随从先行入关。她所写的锦囊妙计也能支撑将士们抵挡一段时间,若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想来长公主收到她的信……
她轻轻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些杂乱的思绪,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她迅速搭箭拉弓,箭矢如流星般射出,射掉了发号施令之人的耳朵。
明月皎的手在发抖。
她分明,是瞄准了那人的脑袋……
她的眼睛……
她再次抽出腰间的剑。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剑。
她还不能死。
“我不能死。”
于是再一次,再一次。
血液染红了她的发,她的脸,她的心。
她的右眼愈发看不清了,大腿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当最后一个人倒下后,她没躲开那人刺向她的剑。
她合上了眼。
反正死不了,她杀了这么多想要杀她的人,被刺一剑便被刺一剑吧。
可倒地之后,想象中的剧痛并未袭来。
鼻尖萦绕着一缕幽幽沁香。
明月皎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竟是沈诀。
明月皎心中满是疑惑,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迟疑地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被刺中的肩头,那里湿漉漉的,一片嫣红,是血。
她的心口像被一块沁湿的棉花堵住,闷得难受,让她透不过气来。
“蠢货。”她在心中暗自呢喃,可当对上沈诀那双满含深情与担忧的眼睛时,责备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突然感觉脸上湿漉漉的,抬手一摸,竟是泪水。
明月皎顿时错愕不已,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眼底,她分明没有哭,为何会有泪水?
她看不清……她看不清。
她看清了。
原来是沈诀在哭。
“你怎么总是在哭啊……”
明月皎咧开嘴,那苦涩却如潮水般漫入她的喉中,沁入她的心底。
“你能不能在意一下你自己啊!”
沈诀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抬起手,却只是轻轻捶了一下明月皎的肩头,似是不忍用力,又似是饱含无尽的心疼。
明月皎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一种复杂而又难以言喻的情绪,那是沈诀前世今生都看不懂的神情。
他讨厌这种看不懂她的感觉,仿佛她随时都会从自己身边悄然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仿佛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一般。
黄粱一梦。
沈诀低头埋入明月皎的颈间,声音闷闷的说:“我可以吻你吗?”
“什么?”明月皎微微扬眉,沈诀却没有再说话,片刻之后他起身,明月皎也跟着撑起身体。
“我给你包扎一下吧。”明月皎说道。
沈诀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像一个听话的木偶人,任由明月皎随意摆布。
明月皎见他眉头紧皱,似是在强忍疼痛,便取来酒壶,轻声问道:“喝一口?”
沈诀恨恨地接过酒壶,猛地灌了一大口。不知是喝得太急,还是酒劲太大,几口酒下肚,他的面色瞬间涨得如煮熟的虾一般通红。
他的双眼渐渐迷离,借着酒意上头,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再如往日那般紧绷着,而是变得软软绵绵,他的面色委屈的不得了:“为什么要甩掉我?”
明月皎微微垂下眼眸看着他。
“那日我在府邸不知怎的就睡着了,醒来后发现你不见踪影,当时我真的怕极了……”沈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明月皎有些不解:“你怕什么?”
她不过离开京城而已,有何可怕?
“我怕……”他怕她死了。
自今生轨迹偏离前世的那一瞬他便怕了。
“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明月皎很认真的回复他。
“那你……喜欢我吗?”沈诀抬起头,他直直盯着明月皎的眼睛看。
一瞬,一瞬。
明月皎没有回答他。
她沉默了。
她不是不知晓沈诀对她的心意的,甚至……她也是有些喜欢沈诀的。
只是……她身上背负了太多太多了。
于是她有些不敢幸福了。
因为她想,这份幸福注定短暂。
她无法……
意识被沈诀的眼泪拉回,他哽咽着问她:“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不可以是我吗?”
“我只是,我只是太嫉妒了……”
“你肯定觉得我太过随意了,可是,可是……”
“我爱你啊。”
“我真的,我真的特别特别……不想再看不见你……”
他的鼻尖微微耸动,轻抽噎着,那平日里仿若艳艳桃李般的唇瓣,如今也因哭泣而轻轻颤抖,几欲泣不成声。
“我知道……我知道你,可能,瞧不上我……”他抽泣连话都说不囫囵了,“我貌若无盐……我胸无大志……我不够聪明,亦没有你武功高强……”
“是我糊涂了,可如果你不讨厌我……我不求名分,哪怕你别再随随便便的抛下我,哪怕……”
泪如断珠,簌簌而落,沈诀的眼眸此刻被盈盈泪水所覆,眼尾泛红,像只受伤的幼兽,满是无助与凄惶。
他抬手以袖掩面,可泪水仍不住地从指缝间渗出,洇湿了那上好的锦缎衣袖。呜咽声在寂静之处低回婉转,每一声都扯着人的心弦。
“我知道你此行是想要……想要这天下,我知道你心有芥蒂……我不是父皇的孩子……我……”他语言凌乱,可明月皎还是听懂了。
大抵是今夜月色太过美丽了。
大抵是她的心跳声太快了。
如果真的有……神明……
明月皎心间一顿。
如果她罪孽缠身,她仍然可以拥有这短暂的梦境吗。
不知是谁在叹气。
或许是她自己吧。
那个血腥的雪夜里,她盯着那张惊艳绝伦的脸许久,终是俯身吻上了他的唇。
便让她贪心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