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虽大,林声笙却一眼就瞧出,那眼前的小丫鬟并非晚宴中的领舞之人。
可此时的金顺已失了神智,哪分得清谁是谁。但见他打了个激灵,蜷缩着身子,仍不敢正眼打量那丫鬟。
林声笙一步并两步走上前,从后头将他的脑袋掰正,道:“莫要逃避,你再好好瞧瞧!”
谁料金顺竟把眸子给闭上了,眼皮紧紧合着,就像核桃壳一样。
见来硬的不成,林声笙语气放柔:“金员外,就算你现在躲了,明日还能躲吗?就算明日还能躲,那你能躲一辈子吗?有些事,早晚得面对。”
金顺流了泪,片刻后,两只小眼睛战战兢兢地瞪大了。
耳边,那童谣还在继续,眼前,小丫鬟皮笑肉不笑,格外骇人。
不过,这却是今晚他头一次看清她的面貌,叶眉,杏眼,瓜子脸,她哪是已死了三年多的坠儿,分明是日日在他房里近身伺候的青儿!
“青儿……”金顺嘴里喃喃。
那丫鬟被他这么一唤,本已停下的步子又朝他迈了过去。
林声笙疾吼道:“不好,她中了邪。”
听罢,金顺哆哆嗦嗦,双手抱头,复又逃回自己的鳖壳。
但闻林声笙嗤了一下,随即冲宋安道:“大师兄,符纸!”
宋安一挥手,一张无字黄符破空而出。
林声笙原地甩身,弓步冲击,比剑指将黄符拦下,而后咬破指尖,血洒符上,一顿龙飞凤舞,画成一张驱邪诛杀符。
这还没完,下一刹,她口中振振有词,手下凭空又画了一道灵符,随即腾空一跃,将那一实一虚两道符箓一并贯入青儿的头顶。
那以血画成的驱邪诛杀符登时炸裂,漫天飞扬。
再看那小丫鬟青儿,双臂垂于小腹之前,身子摇摇晃晃,不消片刻,竟抬起头来,眸中已现光亮。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神仙见了,都得赞叹一声,神啊。
金顺于臂间罅隙,瞧见了这通惊天地泣鬼神的术法,鳖脑袋躲不住了,直愣愣地抬起来,呆若木鸡。
林声笙背对他走到宋安身旁,嘴角已咧至耳垂,侧脸轻道:“大师兄,这场戏演得不错,瞧,那金大员外已经被吓成狗了。”
“狗?”
“……”
另一边,青儿环视四周,满面惊疑:“我,我这是在哪儿?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金顺扯住青儿的裙角:“青儿,我的好青儿,你中了邪啊,你还记得什么吗?这两日,你身上可有发生什么怪事?”
青儿蹙起眉头,似乎在苦苦寻思,没一会儿就摇了摇头,说最怪的事是她刚刚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片漆黑与一片纯白,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金顺愣了半晌,然后转过身子,双腿跪地,叩首磕头,“砰砰砰”的声音响彻厅堂,回荡不绝。
“林大师,不,林大仙,求求您救救我!”
言罢,他以膝代足,压着一个个小石块就朝林声笙去了。
如鬼一般的嘶哑嗓音随之而至。
“林大仙,我,我被鬼缠上了,就是坠儿……她变成鬼回来了,她要要我的命啊!您一定得救救我啊!”
林声笙装模做样地欲扶金顺起身,可金顺哪肯,又朝她磕起头来。
眼看他额间即要见血,林声笙叹了口气,道:“并非我不愿救你,只是……”
“林大仙!方才您与您师兄的事儿我什么都没看着!”
“……”
“您若是能出手相救,即便是金山银山,我也会想法子送到您手里!”
林声笙挑眉:“诶,金员外,驱除世间妖魔鬼怪,乃是我玄门方士分内之事,与金钱无关。我可以救你,但是,此法极其耗损法力,且一月仅能使用一次。那个名叫坠儿的丫鬟为何要缠着你?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又是从何而起?我需知晓其中因果,才能确保一击必胜。”
金顺额头抵着大理石地,宛若一尊认错受罚的石像,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出。
林声笙便又道:“金员外,你这般惧怕坠儿,莫非,她的死与你有关?”
闻言,那石像竟猛地摇起头,却又很快失了力气般瘫在地上,眼中四分恐惧,三分悔恨,三分无奈,他呢喃道:“坠儿啊,坠儿,我怎么舍得她,我若是知道她会死,又如何会逼她呢……”
脑中,坠儿的音容笑貌仿若连环画,一页一页的浮现。
少女不似春娇那般精致娇美,却有着独一份的清雅淑贤。
“老爷,天冷了,该添棉衣了。”
“老爷,莫心急,先喝碗热茶。”
“老爷,快子时了,您若不愿去歇息,坠儿就在这陪着您。”
……
在春娇被徐盛霸占的那些日子,若没有坠儿的悉心照料与温柔体贴,他怕是早已成了个废人。他承认自己动了心,他想把这乖巧的少女永远留在边上。坠儿却说她对他的好只是丫鬟对老爷的好,她既然每月领着银子,那些嘘寒问暖、呵护关怀,便皆是她该做的。
可金顺不听,他把那份对春娇的磅礴爱意全寄托到了坠儿身上。
坠儿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时候的感情最为干净。金顺长得清秀,不显岁数,又待她极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偷偷地想他,想见他,可见着他又想躲,脸红得像苹果。
后来,她知晓了春娇的事儿,又开始心疼他,渐渐的,少女对男人沉重的怜悯,转化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爱。
两人在一个淅沥沥的雨夜同了房。
坠儿疼地哭了,金顺抹着那小脸上的泪,承诺会给她名分。
怎料,那天杀的徐盛竟又把捕猎的目光投到了坠儿身上,就好似故意与金顺做对似的,只要是他拥有的,他统统都要夺走。
一次茶会,徐盛故意伸出腿,绊倒了端着茶盘的清丽少女。
茶碗“劈里啪啦”得碎了一地,而少女却被国公爷搂着腰身揽在了怀中。
“姑娘,没事吧?”
国公爷的话里掺了蜜,他这般怜香惜玉,全场纷纷起了哄。
少女却埋下头,泪水抑不住地往外冒。
茶会散场后,徐盛拍着金顺的肩膀,笑得格外诡异:“恭喜金员外,太后的生辰近了,昨日瓷行商会的老会长来府里寻本公,求太后生辰宴的供货生意,他可是送了不少宝贝啊,不过,本公还是未答允,本公跟他说呀,这份生意,那是我金兄弟的。”
当晚,金顺一夜未阖眼,翌日一早便以外出行商为由,带着几个仆从北上去了。
这一走就是整整一个秋。
家里老爷不在,徐盛几乎住进了金宅,美食美酒与美人,夜夜笙歌。
坠儿,好好的一个女孩儿,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只剩下最后的意念苦苦支撑着,等他,等他回来。
小雪。
天地一色,雪花纷飞。
金顺的马车停在了金宅门外。
身披大氅、头戴貂帽的男人在丫鬟仆从的欢迎中下了车。
坠儿躲在人群里,终于见到了这令她朝思暮想之人。
可她是金夫人的丫鬟,若不得令,便没有拜见老爷的机会。
金顺回家七日,未寻坠儿一回。
坠儿等不下去,于月光下悄悄溜到金顺门口,抬手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