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弥留之际,灵和出现在门外,瞧见风离愁容满面,以为他是害怕被责罚,抬手轻叩两声,唇边挂笑,道:“师尊在虹桥,快些去吧。”
风离本不想去的,只是白日出走不为方便,思索片刻后,独自来到虹桥,遥见云莛桉站在桥边俯瞰拾河。
分明是背身,云莛桉却是知晓他在不远处,转身频频招手示意他快些。
风离不由得加快了些脚步,待近了,他刚准备把在腹中排演了几遍的话说出来,云莛桉用手轻轻捧住他的脸。
彼时对面之人眼中,是欣喜,是悲愤,是眷恋,是怜惜。
这是风离两世来都不曾见过的光景。
一瞬间,无数想法闪过他的大脑,好的,坏的,简单的,复杂的全被猜了个遍,却唯独没想到,云莛桉只是低头。
双唇相抵,一触即分。
“走吧。”
短短两字,让风离心至冰原。
比肩神明的云安仙人不可猜测。
可这一吻,代表了什么?
他的动向,云莛桉向来分明,自己的心思,他一直以来都知道。
情到深处,方知沉溺难自拔。
即使被戏耍,长久以来他都是心知肚明,心甘情愿。
诉说与否,都不能改变自己被动的形势。
巨浪的拍岸声掩盖不住云莛桉细微的脚步声。
少年广袖下的手紧攥。
既择重造,自愿一搏。
“云莛桉,我知你情缘众多,对我,可有一瞬真情?”
风离身前,是四季鹅雪不断的寒渊;身后,是沉默不语的意中人。
很多时候,沉默意味着否决。
答案明了。
风离长叹一声,抬步缓缓向前。
穿过结界没有受到阻拦,他知晓这是云莛桉默许。
他人诚心,岂能辜负?
短暂的动容,他冒着风雪朝深处走去。
十日有余,期间除了必要的休整外全在赶路,现下离出雪山只剩三日路程。
身边有翎和长赢倒也不觉寂寞,可这几日心中仍不是滋味。
自己和云莛桉,居然就这么散了。
不清不楚。
正值烦扰,远处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风离当即收起二位祖宗,决定绕路,人影却朝他慢慢走来。
按理说这些盗匪一般不会强追,况且隔了这么远就被看见,他也该知道自己并非常人,这是哪家的害人精,这般不识好歹?
绕是心中这样想,风离还是绕开避免正面冲突。
对方却是步步紧逼,不曾落后,反而更近。
近了些,风离感觉到这人的气息很是熟络,只是雪大难辨,他站在原地等上几许,才知道这是谁来了。
云莛桉。
“风离,我需要你。”
这是传音。
风离停下脚步,偏头看向身侧,云莛桉也立在雪中,肩上盖了层薄雪。
他本可以用法术禁锢自己,却只是停在远处,传递心音。
二人隔雪相望,最终,风离收回视线,抖去身上的积雪,迈步远去。
虽是离开,神识却并未松懈。
半刻未过,风离急忙转身朝着云莛桉奔去。
然而眼中并未有他的身影,放开神识探查,发现人倒在雪中,用法术展开一道屏障,而后拨开掩盖在他身上的积雪,将人卷入大氅下。
握住手腕查探,没有一丝修行的痕迹,与凡人一般无二。
他心念一动,体内灵力流转,四周温度渐升。
“如果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此时的云莛桉浑身发颤,自然是答不上来,风离只得继续发问。
“为什么会法力尽失,我们不是师徒吗,我不是你的亲传弟子吗,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为什么?!为什么...”
嘶吼的最后是一声声的呜咽。
风离很少流泪,即便是母亲离世,也只是洒落零星点点。
上一世刚入灵山,灵熙总问自己的手为什么这么难看,他不敢说,也不愿说,那时一看到这双手,自己就会想起夜以继日都挖不完的坑,想起腐烂味引来的飞禽走兽,想起,在火里挥舞的四肢。
好在经过调养,掌部疤痕渐消,与常人无异。
但恶的种子早已种下。
所以他只是远远的看着,施舍的善意皆是为了救赎从前的自己。
甚至是被魔兽啃食骨肉时,他都未曾想过再度杀生。
归根结底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于是云莛桉轻轻一指,他便成了世人眼中的魔君。
愈想愈烈,他紧紧抱住云莛桉,双臂忍不住的发颤。
他是软肋,亦是将自己推入深渊的凶手。
…………
云莛桉没有十八岁前的记忆,在他醒来时,自己坐在祭坛上,一堆人朝他跪拜,称颂自己为救世主,而他没有辜负众望,反复征战最终重现花好人间。
选出一位战功赫赫的追随者,散去他的修为,赋予他极强的血脉,由他管理凡人。
自己则带着剩下的追随者,临着中立地带边缘扎根,听从属下的意见开宗立派,他不知以前的旧历,便立了新的历法,因身份尊贵,没人敢反驳。
昔日战友,飞升的飞升,寿尽的寿尽,百年后没人敢跟他打闹,这不是他喜欢的盛世,在一众好友离去后的第七年,他飞升了。
彼时云莛桉一百九十一岁。
他在寒渊,昔日共同镇压的顽龙也目露赞赏。
云莛桉深深看了眼这条老伙计,拒绝了这次飞升,几日后,他像被夺舍似的,换了副性子。
云莛桉两百零一岁,第二次飞升,他很好奇,这十年里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做,每天醒了吃,饱了睡,这都能飞升,难道是事迹太辉煌了?
没有过多犹豫,还是拒绝了。
第三次飞升,云莛桉三百七十二岁。
在众人以为老祖即将成仙时,他居然又拒绝了。
这次拒绝后,他闭关了整整二十五年。
世人皆传他是后悔了,可只有他自己明白,飞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云莛桉本以为是自己薄情寡义,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他本不是人。
七情封爱,六欲全无。
若是飞升,自己的事迹会流传,可这天上地下却再无他的身影。
云莛桉不怕死,只是见过太多的景色,有些舍不得离开。
近四百年,他已修得几分人性。
凡触禁忌,轻,是身躯麻软,重,则必是法力尽失,五官尽丧,受蚀骨钻心之痛。
六欲已有起色,心中大爱难掩。
酥麻伴随着每次呼吸蔓延全身,他花了二十五年来适应这种感觉。
之后的几百年,他一直靠纵酒来遗忘这种酥麻,只是酒品得越多,他越发舍不得飞升,酥麻便加深几分。
再次体会法力尽失,是遇到风离。
本是想随便传授几种延年益寿的心法,却是脑子一热将人带回灵山。
几年相处,大爱之意渐渐浓缩在一人身上。
灵山弟子,皆是一人一双耳坠,对命定之人,不论凡人修士,都会赠与一只,以示海枯石烂,此情不渝。
可自己的处境,怎么可能与风离相伴一生。
几番纠结。
在一次雪夜,他下定决心。
白发仙人手持一只白珠金穗的耳坠,立在雪中,静候他未知的命运。
霎时间,酥麻感愈演愈烈,悔意、恨意、爱意在脑海中盘旋,还是撑不住,跪倒在雪中。
泪与汗滴落其间,他似乎感受到一丝来自胸膛的微弱的振动。
不甘笼罩全身,一缕魔念从中诞生。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耳畔不断起伏的声音重复着这句话,
云莛桉没有心,这缕魔念无从下手。
所以,姗姗来迟的风离成了它的不二之选。
他想叫风离走,可法力尽失,正在遭受钻心蚀骨之罚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在失去意识前,朝着风离伸手。
四周回暖,风离与灵熙的声音传入脑海,他顶着模糊的意识站起,推门行至风离身后,贴着耳畔轻言。
“小离,你要是走上歪路,我会暗中保护你,直到有人来阻止我。”
他退去几步,伸手在空中虚画,将那缕魔念镇压在心底,同时加深了风离经脉上的封印。
身前人晕倒,他顺势接住。
如果结局不好,那一切都是他的错。
屋中二人已然离去,院内耳坠积雪深掩。
灵熙从转角走出,对着天空比唇语。
“灵和,你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