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塑像,一座古旧了的石膏塑像,立在高高的祭坛上,头顶被打了柔和的光,看起来分外神圣不可侵犯。
可与那神圣相反,塑像的脚下乃是血红的池子,隐约能看见上头漂浮的蛇蜕,整个房间唯一的光亮只在塑像之上,除此之外只余一片阴暗潮湿,甚至能闻到咸腥的气味,他听见蛇吐信子的声音,离他们不远,却没有被盯上的阴寒之感。
与应有的警惕不同的,是莫名安定下来的平和感。
他后萨维一步踏入房间,仅仅是一小会儿的功夫,却见萨维满面虔诚地跪在血池前,正对雕像,他没有俯首,只是直直跪着,面无表情地落下泪。
此刻他是在祈祷还是在悲伤?利斯卡亚没来得及猜测,就见到他回首,面上挂着泪露出笑,他对他伸出手:“我听见了同胞的呼唤,他们欢迎您的归来,我也一样……现在请您上前……我会指引您想起您真正的名字。”
利斯卡亚下意识看向他脚边的幸运,然而幸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直直地看向塑像,它那黄澄澄的猫儿瞳泛起阵阵涟漪,完全不像是一只猫应有的神情。
利斯卡亚顺着它的视线,这才看向塑像的面孔。
那是与他相同却更稚嫩一点的面孔,穿着古罗马的典型服装托加,一部分布料盖在头上,显得祂柔和又智慧,但,比利斯卡亚过往时还要空无的神情与淡漠无神的双眸使所有见到祂的人都知晓祂的冷淡。
什么都无法进入祂眼中,在这人类躯壳中存在的,乃是凌驾于一切生命的非人——真正的【神】。
利斯卡亚愣住了,那是比起过去的他更加寂寞更加空虚的内在,哪怕过去的他再如何孤独再如何空茫,那也属于人的范畴,可祂的神情与气氛已然不可能属于人类,他在梦中曾见过这种类似的氛围——来自那星海的舞台之上歌唱的■■■■。
在愣神之际,他的手被萨维抓住,萨维的手有一种不寻常的温度,比体温更高,却没那么烫,更像是体内的血刚刚流出划过皮肤的热度。
他双手托着他戴着那枚橄榄石戒指的手,低下了他的头颅,用他的脸小心翼翼去贴利斯卡亚的的手心,再次地,落下眼泪,温热的泪水滴入指缝,利斯卡亚听到他很轻的叹息。
他的脸上明显是激动的表情,眉眼间又笼着一层不舍,这也是与利斯卡亚相似的脸,但没人会分辨不清他们,因得他那血色瞳孔里的情感是这般热烈疯狂孤注一掷,带着淡淡的愁苦,利斯卡亚感觉他整个人都是扭曲的、前后矛盾的、难以琢磨的,这种慌乱在他的手摸上那枚橄榄石戒指时愈发愈烈。
“不必惊慌不必担忧……”他说:“这只是解放您被压抑的力量,我们会呼唤您直至永远。”
话音落下,那枚戒指便被萨维取下,脱离了戒指的影响,利斯卡亚的大脑被各种各样鬼祟的低语淹没,一时竟愣在原地,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再度开启,伊莱亚特凝重着到来,却只看见利斯卡亚被萨维推入祭坛下的血池。
顿时,像是完成了一场祭献,也像是欢迎主人的归来,池水沸腾起来,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幸运也跳入池水之中,在四面八方游走的蛇也进入水池,萨维跪地、俯首,高呼咒语般的神名:
“苏醒吧!吾等伟大的君王、虚实之主、宙中血、镜影虚无、无有之君、真实掌控者、虚空之柱、狭间幻影、深渊恒光——【利索卡托维亚】!醒来吧!醒来吧!您的追随者布莱格西呼唤您的苏醒!”
“轰!”赤红的池水冲天,打在天花板上变作红色的雨点,一滴滴打湿了白色的塑像,染红了祂的色彩,下一刻周围的气场开始波动,好似魂灵精血注入容器,那塑像变化起来,变得生动、神秘、可怖且伟大,染湿祂衣袍的红色也变化起来,变成绚丽的绿色、金色、蓝色……它们交织、流动着,像金属像云朵就是不像布料与石头,而那张石膏白的塑像面孔也柔和,好似活过来的玉石,那上半张脸被不知何处而来的黑笼罩,只有金色光芒的眼状图腾俯视身下的乱象。
“利斯卡亚”这一存在已与其他的什么混合在一起化作赤红的液体,滴在那神降的塑像上与其融合,塑像的神性与可怖是如此鲜明,祂什么都没做,只是显现便叫人感受到它的伟大,因祂与人类乃不同层次、不同次元、不同维度的至高存在……祂轻飘飘的一个视线,便能使蝼蚁为其狂热至死亡。
与此同时祂也是及其美丽的,比地球的一切美景美人都宏大,比存在过的一切的宝石色彩都夺目,比你所知晓想象的一切神明形象强大、可怕、神圣得多。
再一看,祂已经变化到难以形容的地步,你无法用言语描述它的形貌,你无法用肉眼看清祂的绚丽,你无法开口,甚至连动都无法动弹。
这就是外神,太美丽、太强大、太神圣、太宏大……以至于到了让人恐惧的地步。
不可理解不可名状不可思议不可反抗
恐怖恐怖恐怖
怎么会有这样的存在,光是看见就使人落下泪,大脑在头骨中烧灼,浑身僵硬到打颤?
这便是真正的神灵,不似幻想中的那般包容慈爱,有的只是庞然的俯视,人类会可怜空气中的灰尘吗?会照顾脚下的蝼蚁吗?祂只是看着,只是存在着,就是一种巨大的恐怖。
在恐惧中却听见有疯子在大声呼唤祂的名字,祂的名字流入耳中又是混乱,疯子在笑,疯子在迎接他的主,他呼唤,呼唤,大声高喊,喊到嗓子嘶哑,充满铁锈的味道,用生命去高呼他们的主,叫祂的尊称,脑海里被那神名充满,再不在意他物。
伊莱亚特的两只眼都留下血泪,他浑然不觉,只直直看神的影子,他感觉像是有月光落在他身上,他的身形变得虚幻如雾,他的身体表面笼罩上一层虹光,这让他看起来像是无数虹色水滴组成的一片混沌——他是人类吗?为何他不痛苦、不疯癫、也不迷惑?在看见祂身影的那一瞬他好似被打破了什么禁锢,他好像知道了一切又没有,好像超脱了一切却存在于世,一瞬跟一万年没有任何分别,他过去的一生也开始模糊不清,声音、影像、感触通通都不够真实不够完整,那个人深蓝的眸子也逐渐地与记忆中大海的感触相融——他不想忘记,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就是苏醒的代价、寻找真相的牺牲品,他还会记得利斯卡亚吗?他还会记得他的伙伴他的授业恩师吗?他还会记得用刀刃割破喉咙血液喷溅在他脸上的感受吗?
他、还会记得那天阳光下,流淌的钢琴乐声与利斯卡亚柔和的笑容吗?
凡人利斯卡亚与凡人伊莱亚特最终还会存在吗?
被虚幻的磅礴的所有模糊了意识,他最后还在想那张照片,他们五个坐在沙发上微笑,中间的利斯卡亚抱着猫,他来不及想他的结局、他们的结局,也来不及去思考利斯卡亚的现状……
一次沉眠,一次探知,一次旅行,此刻,迎来了终点。
在呼喊声、池水流动声、神明的漠然注视中,他不再是他,混沌一片地融化了,虹光夺目,只有那颗银色的眼球漂浮在空中,接着扭曲成一把泛着智慧色彩的银钥匙。
神从祭台上轻飘飘走下来,无视那已然疯狂、正在化作血水还在高声呼喊的追随者,握住那把银匙,祂低头轻轻叹息,握着它的把手在空中随便一拧,那扇巨大的穷极之门缓缓显现,有影子在门旁屹立,那银匙便往影子的方向而去。
那身影比人类要大上半倍,被某种淡灰色的织物完全覆盖着,完全无法探究祂真正的模样。祂漂浮在门旁,见钥匙向祂而来,也没有任何行动,本身祂应在门后,这第一道门还未被开启,此时也无人需要祂指引,但祂就是在这里,好似迎接旧识的光临、等候归来的旅行者。
祂的身份显而易见,那一生万物、万物归一者的化身,穷极之门的守护者、太古永生者——【塔维尔·亚特·乌姆尔】。
银钥匙落在祂身旁,那银匙比之其他的银匙不同,更华美更繁复,也更沉重更智慧,它有着自己的意识,也是少有生命能知晓的存在。
落在塔维尔·亚特·乌姆尔身旁的银匙白光一闪,与塔维尔·亚特·乌姆尔相似的类人形身影便出现,只不过覆盖祂身上的织物宛如流动的月光,头部的位置没有被覆盖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色的雾光,它们闪烁、游走,好似星云在宇宙中,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光点乃是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知识与文字,来自过去现在未来,无数的、所有的智慧、思想、文字、语言……只要看一眼便会被这等恐怖庞大的知识淹没,但现在没有那等脆弱的生物能体会大脑直接爆开的感受,塔维尔·亚特·乌姆尔也只是无动于衷般地漂浮着,好似轻飘飘看了祂一眼便转移视线,倒是翩然的利索卡托维亚用祂那清泉般的神音与过于古老深奥的语言叫出了祂的名字:
【伊莱亚里特】
正体为最初银之匙的伊莱亚里特那光雾般的一部分轻触门扉,门扉便开启,省去那指引考验与交谈,祂们将要直达那虹光的面前,去见那门之主、无形的怪物、万物归一者、无尽虚空之王——【犹格·索托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