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比那抽噎和质问来的更快的，是华帐后女子的一声轻笑
“死了？”
宫娥得到首肯，将帘子外拉扣在玉珠上，风华绝代的一国之母慵懒靠坐在锦榻上的身影顿时映入众人眼前：她妆容精致，她华冠丽服，她正斜斜捏着一枚白子，瞥着那自以为大局在握的少年郎
“母后，节哀”
可少年不懂，所谓的恨与爱都是借口，他对她必死结局成瘾性的凝视恰恰证明，他们，只不过是一对共用着一副权力骨骼的连体怪胎
奉天，承命，皇权，召曰
“他呀，死了才好”
冯后捏过一颗葡萄碾碎在白子之上，破碎的汁水模拟着血溅的模样，衬出那摄人心魄的绝美笑靥，她是那样漫不经心，仿佛在谈着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也是，冯氏的一切本就与她无关，皇后，不过是那染血的“士”，没有车马炮的重要灵活，也不像兵卒那样搏一搏大抵还能过河，士唯一的作用，便是守卫在将帅身边，困于九宫之内
真是，无趣呢
太后，太师，冯王
盯着少年眼眸深处熊熊燃烧却拼命压抑的邪火，冯后慢慢走下高台，默声撑住了冯令灿差点跌坐在地的身躯
下一个，就该是自己了吧
神明早就为她下了必死的诅咒，却将刑期玩笑般地一味拖长，猫捉耗子，苦苦耗
“好太子，话说的真假参半可就没意思了，病逝？本宫倒更愿相信，他是被那疯子割了脑袋血洒军营的”
疯子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冯令灿浑身一颤
或者，疯子，指的是在场的每一个人
“怎么可能”
那握着他的手兀得收紧，身侧少女脸色瞬间惨白惨白，怎么可能，元华怎么会这么蠢，怎么会采取割头这种与自首根本没区别的蠢法子！
不......
难道说
干完这票，她就没想过活着.....
“说话啊......”
她盯着他，眼眶湿漉漉的，在卑微求证着一个她不愿去接受的事实
她真的，不想再失去一位挚友了......
那本如春光般绚烂的世界，也正被神明恶趣味地一寸寸挖眼睛般剜走，留与少女洛阳淅淅沥沥的灰雨
“......”
于此重要问题，李僖并不想撒谎，而他下意识的沉默却成了敲打在少女心口再沉重不过的锤，是颤抖的一丝吸气，被自己拼命咽下的悲痛呛住，温惠猛咳一声，她无法接受
真的受不了了，她快疯了！
她要去找她
甩开自己手的那道力量决绝到令人心惊，青年微愕地看去，她没有回头，没有抱歉甚至没有说任何礼貌的退语，只挥袖向着外头而去
连带着元嫣时，没有鼓起的所有勇气一起
该死的
她们可是范阳卢氏皇帝都不带怕的啊！就不能狠狠地——逾矩一回吗！
“还请母后节哀，父皇已快马加鞭赶往钟离，想来不多时灵柩便能扶回京都，再者，郡公毕竟是“以死殉国”——”
少年并不在乎某人的退场，只故意拉长了声，无聊地欣赏着仇人破碎的容颜，玩弄着那与父辈相同的，再次重复的礼制：
“龙恩浩荡，南平郡公冯诞，姿质妍丽，宽雅恭谨，性情淳笃，追赠太子太师之位”
太师，又是太师
“假黄钺，使持节，大司马”
假黄钺，又是假黄钺
“备九锡之礼，以齐王司马攸之制归葬”
九锡，又是九锡
和他的阿爷一模一样，冯氏最终出了第二个太师，可冯太师们的光辉早已没为了两捧黄土，成为史书旧事
“当真是，无上光荣”
再大的荣光那也是哀荣，元恪嘴角笑容丝毫收不住，毕竟生的时候没享受到，死了，只剩下莫大的讽刺
“噗”
冯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对那个吸了她生母之灵又弃她如敝履的地方有好感才有鬼了，可前头的少女却在太子话落之际，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县君！”
祂要杀了祂
“啧”
沙场
元华斜靠在土墙之上，散下的发丝遮住她染血的面庞，世界一度寂然，不远处的厮杀所有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彻彻底底与她无关了
也好
世间本苦，不若早些归去
可忽得
一只苍白带着血污的手，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握住那刺入自己心口的流箭，豁然拔出，碾碎在地！
黑发湿漉，双眸却若虎瞳，熠熠生辉
“就这点把戏，还没玩呢”
偷袭，算什么好汉
“主帅呢！”
面对敌军的突然发难，诸大魏将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骁勇的骑兵打着负隅的防守，马踏黄沙而过，刀剑铮鸣火卷旌旗际，不可谓不人心惶惶
“啊！！！！！”
于此同时，主帐处传来的一声惊呼，昭示着上个疑问荒缪的答案
“真是见鬼”
校尉收回目光，提刀砍掉冲上来南边莽军的脑袋并将尸体踢飞（顺脚的事），翻身上马，用含糊不清的鲜卑语低骂了句
“诸——”
“诸军将士听令！”
真可惜，高光被抢了呢
霞光铺地在那片杀疯了的猩红中，忽闻得一声激昂，众人皆寻声望去，是火海中的点将台，戎装于风狂舞，长刀直指苍穹，发黑烧焦的旌旗，是她无冕的披风
“吾乃你们的皇族，鲜卑彭城公主元华，授帝命所托执掌诸军，天格里的子孙们——”
公主用一指擦去嘴边血迹，众军齐喑，她的身份已经不用再证明，那自带草原狂风的鲜卑语，那天格里子孙的气概，足以让所有人信服
无论哪个民族间，都有着他们奇怪而独特的凝聚力
“提起你们的刀跨上你们的马！让那卑贱的齐人好好看看！咱们鲜卑的勇猛！”
“你们怕死吗！”
“区区蛮夷！又有何惧！”
他们可是天格里的子孙草原的雄鹰！*的这世道谁打仗打得过他们！校尉大喝一声，魔鬼也好茹毛饮血也罢，就算这是一种落后，但
鲜卑，胡族，在这个时代
就是武力的绝对代名词
“那便——”
那血红的身影从高台跃下稳稳落地，元华压下喉腔中涌上来的猩甜翻身上马，穿上将士递过来的甲胄戴好兜鍪提起战刀，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熟悉到
令她疯狂
“随我，杀！”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能干掉偌大匈奴统一北方的民族，岂是孬种！
“杀——”
杀吧
尽情地屠戮吧
后世对你们的评价，也只有两个字
魔鬼
“怎么可能”
陈伯玉将双手抵在城墙之上，不可置信地俯视着那从高地冲锋而下的一队玄黑，不是因为他们的战术有多精妙军策有多绝伦，而是
那流淌在骨子里的，最原始的——对疯狂的渴望，以及，单纯的杀，哦不对，屠戮
屠戮
那群人就跟疯了一样，见人就砍，而且是最残忍不过的拦腰直砍，上下分躯，鲜卑人的体格有着天然的优势，那长刀就像割庄稼的镰刀，一砍，一弯，闻得一片哀嚎
疯子，简直就是
少年的整颗心都跳到了胸膛，文明，有时面对极致的野蛮也会显得那般束手无策，更为恐怖的是，那群人就跟没有痛觉似的
被箭矢射中不哼，被刀刺穿不叫，越战越激昂，越伤越猛，那一个个满身染血还在向前劈砍的身影，活脱脱就是从地狱里爬出的魔鬼
倒下，都要去撕扯齐人的马腿，兵器被夺，那便赤手空拳
鲜卑人是最不怕见血的
越见血，越兴奋
正是因为这种无惧无畏的杀伐之气，流淌入汉人聪慧的基因，缔造出了后世一个再伟大不过的王朝
它叫
大唐
这，这打毛......
血脉压制最为恐怖，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军队，看着脚下越来越高的尸堆，少年整个身心都开始发颤，可战局不会照顾“弱小”，那为首的魔鬼举起被血染到深黑的手，喝令：
“放箭！”
箭如雨下之际，少年你瞠着目，在想什么呢
是与阿爷的那次夜谈，身经百战的汉人大将军第一次登上钟离城墙而面北方时，发出的喟然长叹？
还是自己那幼稚的提问：
“阿爷，您说，到底是我们还是那些魏人，能统一这天下结束这乱世呢”
阿爷当时意味深长的苦笑，少年直至今时，方得窥见分毫
摸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长满老茧，很是粗糙，将军在长叹：
“北边那可是位，不折不扣的明君呐”
“明君，明君就不会借侮辱使者之名发兵了......南下就是不仗义......可，可陛下为何不顾战局，也硬要将阿爷召回建康，光大兄为质还不够吗！”
“还能为什么”
将军嘴角苦意更重
一己私利，恐在外将领拥兵自重不听话呗，都这样
“可魏人已连克我朝数城，此诚危急存亡之时！.....陛下，也太荒唐些了罢”
“隔墙有耳，伯玉”
虽然会内斗，但也不得不承认，打战时那些家伙是真的拼命，并不像他们没本事还窝里横，贪军饷贪粮草中饱私囊
“吞声踯躅不敢言呐......唉.......琅琊王氏一族，被陛下活生生逼到北边倒也能官至堂堂辅国将军，皇帝的亲信，伯玉，倘若......还是投吧”
“阿爷开什么玩笑！咱们可是汉室正统难不成连这点气节都无！伯玉”
“宁死，不降”
世事不过俯仰，城破只在须臾，直到那温热的刀刃架在脖颈之时，少年才恍然回神
“你输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绑在了哪，只知那执刀之人满身满脸都是血，唯独一双如虎金眸，散发着无上威压
不过他看的出，这人也不过吊着一口气，尤在强撑
“......钟离百姓呢”
“你放心，我朝向来优待俘虏更不会惊扰百姓，一切如常啦”
血人身侧的那名小将军提着长枪，肤色白净，依是那夜透信之人。盯着他的脸，陈伯玉瞳孔猛缩，战败的耻辱外加被欺瞒的羞赧使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气死当场
然而兵不厌诈那可是历年常考题，怪也只能怪自己大意呗~
“切”
陈伯玉闭上眼挺直腰板，一副大义凛然慨然就义的模样，冷冰冰回道：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动手吧，将我的头颅献给你们的皇帝”
“这还不至于”
李瑾摆摆手，讲真，对于这位同龄人他还是挺佩服的，至少他没这个勇气一个人守城，一个人面对如此血腥疯狂的军队
“我再说一遍”
少年睁眼，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和最纯粹的恨意
“动手”
“等下，别急嘛别急嘛”
李瑾想劝，但又没自家长兄的口才只能干巴巴地晃手，元华哼了声，收刀时还不忘赏少年一记窝心脚（顺脚的事）：
“那不成——听说你可是南边那什么，大将军陈显达家的二公子，嘁，这么好的出身，不当个人质可惜了”
语罢，血人蹲下身，用匕首挑开少年的牙齿将布团塞了进去，防止人家咬舌自尽
也懒得再听到
例如“做你们的春秋大梦罢！老子特么宁可死都不可能与你们狼狈为奸”“丫的，老子但凡活着一定生生剜了你们这些狗杂种！”这般慷慨就义之语，嗐，不利于民族关系的话不要说嘛
啧，头有点痛
元华打开门扉，身形在夜色中猛地一颤，只因她看见了（又看见了）
那带着金乌面具的候官，正施施然斜靠在树干上，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语气与她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