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寨内出奇的安静,莫措半蹲在地上,神色凝重地嚼着从娭毑那要的烟叶。
呛人的烟叶都咂摸出了苦味,满屋子的人还是沉默不语。
“我问过了。”莫措搅着手指,神情闪躲地看了一眼普琼,扭过头看向靠得近的阿尔布,“齐知远的随从说今日他们要回徽京。”
“快拦住他!不能让他走!如果他将木里的情况告诉给徽京,徽京就会派人来杀我们!不能让他离开这里!”阿尔布拍桌子“徽京的人都十分奸诈,普琼!你早该在他踏进木里土地的时候就杀了他!”
普琼思绪烦乱:“他是大元的官员,你就算杀了他徽京还会派别人过来。”
阿尔布猛地起身,双手摊开,同众人说:“在座的老人们都还记得闻松的悲剧,只有普琼不记得了!”
“阿尔布!”普琼也不高兴起来,他叫着阿尔布的名字,让他注意言辞。
在木里,闻松从来不是悲剧。
他是英雄!
“土司!”莫措也站了起来,他选择了阿尔布,“这一次我选择阿尔布!”
普琼巡视四周,却没有一个人敢看着他的眼睛。
普琼脸色难看起来:“阿尔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娭毑说了,他也是我们木里的孩子,不能因为他长时间没有回家就不相信他!”
“既然他是木里的孩子,那就该留在木里。”阿尔布坚决道,“普琼!如果放任他们离开了这里,那木里再也没救了!你是我们的土司,难道你要抛下我们所有人不管吗?!”
身边的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他们将普琼围成一个圈,无声的逼迫着他。
阿尔布推开门,走在最前面:“在我眼里,他就是徽京人,如果放他今天走,他就是与木里再无瓜葛的徽京人!木里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兄弟们,要和我一起去杀了他的,跟我走!”
院子里的公鸡打鸣,将趴在桌上睡得正酣的宝来叫了起来。
没有黎奕在旁看着,齐知远点了蜡烛就不肯灭,一根颀长的白蜡到了卯时已经油尽灯枯。
宝来睡得不安稳,打了哈欠才发现齐知远一夜没有阖眼。
齐知远身材清癯,宝来看着,总觉得齐知远要比旁人孱弱,宝来找来齐知远的长衫,披在他的肩头,问:“公子,你这样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齐知远下笔有神,毛笔在纸上一气呵成:“这是木里匠人多年心血,他们图纸画得精妙,可不识汉字,只需要有人替他们整理,就能造福整个大元。”
宝来吹灭了仅存的蜡烛,将屋内的窗子支开,卯时曙光大好,清透的风吹得人顿时清醒不少。
宝来替齐知远收拾衣物:“可等会我们就要赶路回徽京,路上颠簸劳顿,公子要是吃不消了可怎么办?不如这样,我们再休整一日,明日再回?”
“就今日回。”齐知远搁下笔,将纸页放在有风处置干,“我的折子已经到了徽京,说不定已经在朝堂上掀起风波。我得去听听百官们怎么说,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帮到木里的班匠人。”
宝来对齐知远刮目相看起来,这些年在疆北也见过不少打着慰军、犒军的酒囊饭袋,各个都想籍这个名头填满自己的裤腰,没想到徽京城里还真有为民的好官。
宝来振奋道:“那我去给公子备份早膳。”
搁置的笔又拿了起来,齐知远刚要重新在纸上圈画,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背对的日光成了六芒刺,刺穿了为首人的半张脸,齐知远握着笔,抬头眯了眯眼,没看清人的长相。
“就是他俩。”男人开口,向身后的人发号施令,“给我绑起来!”
燃烧的火把照过脸颊,窜出的火星打在脸上,呛得人喉咙发痒。
眼被人蒙上了一层黑布,齐知远被烧得咳嗽几声,悄悄地转过脸,低声去唤身旁的宝来。
边上磨刀声霍霍,来回蹭得人毛骨悚然,男人的声音响起,说道:“他不在。”
手被人绑的严实,齐知远转着手腕,却是白费力气:“他去哪了?你又是谁?”
“你放心,他没事,他被我扔在了山里,等他醒来找你时,正好能替你收尸。至于我……你不认识。”男人继续磨刀,“阿尔布,认识吗?”
“你看,说了你也不认识。”阿尔布“呵呵”地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认识你,徽京来的齐大人,原内阁周岑的养子。”
男人力气大,磨刀声始终不见钝慢。
齐知远沉住气,这儿应该是地底,土腥味里还掺杂了烂肉的恶臭,他用没被束缚的手指去捻地上的土。
泥土潮湿,还有黏劲。
周遭没有多余的人声,对面应该只有阿尔布一人。
齐知远与男人周旋:“木里闭锁,你知道的事却挺多。”
“你该死在那场大火里,而不是出现在木里。”阿尔布没接齐知远的话茬,“你到木里的一个月前,北镇抚司的人曾在木里出现过,他们像狗一样,四处打听着一个已经辞官回乡的老人的踪迹,他们找到了街里,找到了我……”
那日齐知远让普琼帮他忙,为的就是告诉藏身木里的贾士德他已经到了木里,贾士德所造的冤孽不会因为时间而消失,更不会因此被埋葬!
他齐知远活着的一天,都会为周家报仇雪恨,哪怕死后变成伥鬼,也要将当年周家灭门案的人拖下地狱!
恨意在胸口燃烧,齐知远挣脱着往前,却被身上的绳索绊住:“贾士德?你是他什么人?!”
阿尔布声音平和,像早料到了齐知远的反应:“贾士德已经死了,我父亲回乡后每日都担心受怕,最后郁郁而终,不到两年就病死了。”
“他死了?!”齐知远脚往前一蹬,蹬了个空,他身后靠着烂木头。齐知远将手腕套上去,小心地磨,“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他当年为什么要陷害周岑?!”
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仅剩下的耐心已经走到了尽头。
手中的刀磨得差不多了,男人对着寒铁似的刀刃吹了一口,将上面的灰尘吹散后走到齐知远的面前:“听说你已经杀了刘誉,替你的养父报仇了!齐知远,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为什么要追到木里!”
齐知远厉声:“周岑一生清正纯白!却因翰林院编修贾士德一封血书和所谓的证据就家破人亡,骂名千载!”
男人蹲下来,用刀挑着齐知远的下巴,隔着蒙眼布齐知远都能感受到对方阴冷的眼神在打量自己,齐知远别过头,他感受到了一股寒凉,那是多年来蛰伏的恨意,面对苦寻之人而衍生的颤栗,他穿越每一条经脉,凝成了一把血打的尖刀。
齐知远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滔天的恨意,他咬着牙,恨不得将贾士德从地里刨出来质问:“他贾士德日日担心受怕,郁郁而终!?那我呢?周家四十多条人命,我父亲,母亲的命呢?他们因为贾士德助纣为虐,死在了锦衣卫的刀下,死在了那场滔天的大火里!”
“他比谁都悔恨!但那又如何?”阿尔布也抬高了音量,“那是刘誉啊!连孙太后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刘千岁啊!”
“悔恨?他的悔恨一文不值!”齐知远大笑出声,“周岑一案至今还未翻案,史书上至今还记着他的骂名,他们骂他狼心狗肺竟然私通外敌,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朝廷耻辱,我的父母被埋在荒山上,我连碑铭都不敢刻!他悔恨?那他为何宁愿逃回木里老家,也不愿去我周家忏悔!”
“逃?”
阿尔布俯首冷笑:“他带着我从徽京逃到木里,他怕别人发现,所以不许我考取功名,也不许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从徽京的公子哥成了木里的打铁匠,没日没夜的打铁,赚的银子却连一家老小的温饱都不够。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活到了现在……”
齐知远胸口彼伏,他听着阿尔布说道:“他已经遭到报应了。你们为什么要追着这一切不放!”
“因为周家还没翻案!”齐知远笑得苍凉,“报应?苍天没眼!竟然让他死在这个荒郊野岭,他应该死在朝廷的律法之下,死在菜市口,被万人唾骂、践踏!”
“真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儿子,他今年不过十岁,就中了秀才!我不能让上一辈子的错延续在他的身上。”蒙眼布被人一把扯下,阿尔布举着锄头,在他边上挖出一个地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不能离开木里!”
眼前是如他所料,是处阴潮的地窖,齐知远下意识地往后挪,却在无意中碰到了一处不寻常的冷硬。
竟是一处尸坑!而他此刻,就坐在尸坑之上。
“……北镇抚司……!”齐知远觑着尸体上灌满黄沙的衣服,一眼认了出来。
齐知远声音沉了下来:“你杀了朝廷命官!”
怪不得孟林给的线索含糊,只说人在木里,就没了下文。
“他们也算朝廷命官?”阿尔布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连带着声线都发抖,“不过是朝廷的狗罢了!要是我家老子没被刘誉要挟,我就是他们的主子!”
翰林院编修贾士德曾授过太子课,是内臣,要是贾士德运气好,没摊上周岑这事,如今的阿尔布还真是鲜衣怒马的徽京儿郎。
齐知远不想再与他胡搅蛮缠:“你疯了。”
“我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同你去徽京,还你周家的清白。”阿尔布还在刨沙,“我爹将我在木里藏了多少年,刘誉就找了我多少年,刘誉没捏着他的软肋,总怕他会背叛自己,说到底,你杀了刘誉,我该感谢你。”
阿尔布话说至此,戛然而止。
齐知远看着他,绳索在这时悄然挣断。
“我不能,也不允许我的儿子走上我的老路。罪臣后代这个名讳,太沉重了。”铁锹铲了厚实松软的泥沙,阿尔布尽数砸到齐知远的身上,他裂开一嘴的白牙,冲齐知远笑得癫狂,“从今天开始,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