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贰黍彻夜难安。
迟迟无法睡去的不仅仅只有贰黍,还有连续几日未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惟鸣。他败北于绯雪剑阵,昏死被三足金乌带回,之后便一直关押在静谧无人的药宗秘境中。
秘境无一丝灵力,惟鸣多日未喝水进食。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双手被锁链栓着,身上净是大大小小的受刑鞭痕,有的疤已凝结成血痂,有的伤仍流血不止。
他全然没有当初的神采奕奕,眼眸黯淡无光,额前碎发遮蔽面容,神经紧绷得宛如疯子,一点风吹草动就放声尖叫。
扑腾——
是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惟鸣仰头望着高居枝头的三足金乌,他条件反射地颤抖不止:她又要来了。
惟鸣提前求饶地跪倒在地,额头一次又一次撞击地面,直到前额鲜血流干。
“这是做什么惟小公子,我还什么都没有问呢。”绣着流云银纹的黑靴停在他跟前,笑吟吟的女声如同催命铃。
什么都不问可比什么都问还吓人!
惟鸣心惊胆颤:“我、我知道的我都会说的,求求你饶了我罢!”
“不要害怕啊,要是让人瞧见,你叫外人如何看我?”藏乌抛玩着手中的匕首,寒芒在空中闪烁,刀尖轻佻挑起他的下巴。
“既然能说,何不向我炫耀炫耀你们惟家做的好事。”
“我们家族?”
藏乌徐徐然:“十二年前,东境咏谣山的灵矿矿场意外坍塌,共一万两千七百九十二人遇难。此事,你一定很有话语权吧。”
惟鸣单听地点便吓得汗流浃背。
咏谣山灵矿是惟家的管辖之地。当时惟家产业不景气,家族便私底下制造“灵矿事故”,拆塌矿洞支撑梁,将万位矿民困死在矿洞。仙盟拨款救灾,惟家再全额占据。
以百姓命换千万银,咏谣山变万人墓。
“有的矿民费尽气力爬到洞口,然后被守门的修真者不客气踹回洞底,粉身碎骨……惟小公子,死人钱用了这么多年,你的皮一定保养得不错。”藏乌的眼神森然,刀锋轻刮他的脸,像削梨子皮一样给惟鸣削下一条血皮。
惟鸣凄厉尖叫,不敢还手一分:“你!你是如何得知此事!家族从未跟任何外人提及过!”
藏乌的肤色极白,是不见血色的死白:“一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自然是从死人口中听得的消息。他们没日没夜在我梦里叫嚣,如冤魂,似鬼魅,千万只血手掐着我的喉咙,命我来你这儿讨个说法。”
她话锋一厉,刀尖转动,锋刃生生将惟鸣的鼻梁骨一同削下!惟鸣的脸“立体”变“平面”,嘶声力竭,血流如注。
惟鸣摔倒在地,藏乌的身世令他震惊,他不顾形象地往后挪去,拼命摆头:“我可以赔你钱!多少都行!求求你不要杀我,我可是家中独子——”
他的“子”未脱口,藏乌的匕首直捅惟鸣的心脏,刀刃如搅烂泥。
“原来我们的感情只能用金钱衡量,枉我心心念念惦记着你们家这么久。”
惟鸣疼得面目狰狞,匕首上沾有藏乌的药血。他的心脏在修复与搅碎中循环往复,生不如死。
藏乌的耐心渐渐流逝:“说说看吧,你了解盟主多少。”
他清楚她想要什么:“……盟主想把绯雪的金丹融进自己的身体。”
藏乌的力度比以往都要重,言简意赅:“用尊称。”
“是是是!”惟鸣吃痛继续道,“盟主要剥夺首席的天赋命格,抢过飞升的机会。”
藏乌笑道:“还有呢?”
“……我就知道这些。”惟鸣发颤。
藏乌的话没有一丝温善,轻摇头:“你的本身价值可远不止于此。”
她的匕首将惟鸣捅个对穿,贯穿力压得他狼狈倒地。藏乌居高临下,眼神冷得似在看一件商品,她单腿踩在匕首刀柄上,刀刃一寸寸入土,把他定在“耻辱柱”。
惟鸣风光半辈子,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被失去修为的小小药人摧残得不成人样。
他情急之时大叫:“你不能杀了我,首席不会原谅你的!”
这也算得一种“对症下药”,藏乌的动作果真停了下来,她笑了笑:“那位大人确实心善,明明是最易杀生的剑修,剑下却未有过常人亡魂。”
绯雪连“生前”唯一想杀的丹度生,也没有杀成。能够算得成绩的,只有洄灵王朝留下的称不上人的魑魅魍魉。
“可惜,我终究不是她。”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藏乌踩在惟鸣的脖颈上,脚尖踏着碾着,目光无情蔑视。后者咳出血沫,半死不活。
“不用担心,我给你安排更好的去处——这处秘境,你不用久待了。”她的话如死神宣判。
*
*
有人忧自然就有人欢喜。
药血的神效发挥极快,贰黍的伤势转眼之间痊愈,第二日便生龙活虎。他惊喜地朝玄乌长老道谢,又是发表一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激辞,继续在藏乌身后做起跟屁虫。
除此之外,贰黍还多了一个跟踪绛玉尘的习惯。
毋庸置疑,他还想从绛玉尘身上得到更多的线索。例如蚀骨毒的解药、剑宗首席尸首的藏身之地、惟鸣的去处……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解答。
不日,北境久违地下起小雨。贰黍偷偷跟踪绛玉尘来到药宗炼丹阁。他猫腰潜行,借着独门轻功顺利溜到屋檐下,双指一点,给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戳个洞,他黑溜溜的眼睛往阁中窥去。
绛玉尘一进门便左右张望,似是再找谁。待确定阁中真的只有她一人,绛玉尘便随便找张椅子甩袖一坐,百无聊赖翻着临旁的医书。
贰黍未想明她的目的,他的两只手臂就因外部力量不由得缩回胸前,略显拥挤……
拥挤?!
贰黍难以置信看向四周,不知从何而来的药宗弟子乌泱泱堵在窗沿,各个瞪大眼睛往屋内瞅,像是在窥探一场好戏。贰黍挤得险些站不住脚。
“兄弟,来得够早啊,占到一个好位置。”
“可不,我这两天日日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
他们小声地左推右挤,贰黍也从药宗弟子们的三言两语了解到:玄乌长老每隔一段时间会来炼丹阁给绛玉尘上药,而今天正好是约定的日子。
贰黍:药?难道是蚀骨毒的解药?
他警惕盯着身旁的药宗弟子。莫非这些人里面有他的竞争同行?路执事不止安排了一个间谍?
贰黍焦躁地近候片刻,藏乌长老果然撑伞出现在炼丹阁阁门。她收起伞跨过门槛,雨水沿着伞纸淌下,滴湿地板。
绛玉尘貌似没看见她本人,又翻了一页医书消遣,漠不关心。
这惹得第一次“偷窥八卦”的个别弟子惊大嘴巴。
在藏乌面前耍大牌,活得不耐烦了?他们的玄乌长老一向斤斤计较心狠手辣,定会教她什么是尊卑有序……???
他们只见藏乌走过去,轻轻抽走绛玉尘手中的书,笑靥如花:“是我不够好看?你眼里有它没我。”
药宗弟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传闻是真的,玄乌长老转性子了!
绯雪阖眸,捏捏眉心:“你身上一股血腥味,离我远些。”
“真的?我见你之前可是特地焚香沐浴,你再仔细闻闻。”藏乌凑近。
事实上,藏乌衣袍间的血气淡得近乎没有,纯粹是绯雪作为空心俑对血腥味更敏锐了。
绯雪抢回医书拍在她的脸上,拉远距离,坐到另外一张椅子上:“如果你找我只是做这么无聊的事,我就不奉陪了。”
她们的相处像是单方面的“二人转”,藏乌围着绛玉尘转悠。她绕到她身后,替她梳头挽发,“真不经逗,你倒越活越古板了。”
“绯雪的好脾气管我绛玉尘什么事?”椅上人嗤道。
藏乌从善如流,掰正她的头,边梳边道,“是我为难你了,你一开口就不像她了。”
两个人聊出了三个人的感情。不明真相的看戏群众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贰黍趁机问:“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看起来感情不错。”
有位身材微胖、脸带婴儿肥的药宗弟子热心肠说:“哎呦兄弟!这你都看不出来?她们的关系已经明晃晃摆在台面上了!”
他是最经常在炼丹阁值班的守阁弟子,几乎没有错过任何一场发生在阁中的好戏。他以自己的缜密逻辑和以往看的话本经验,挤眉弄眼:“她们就是最常见的那种……那种包养关系,长老把蛊人当作仙君替身养着了。”
奇怪的情况增加了,贰黍思路打开!
虽然有点怪,但好像真的能说得通呢!这样一来,绛玉尘与绯雪的相似之处就合理了。
贰黍又问:“长老何故养个替身?”
胖弟子随手掏出几本典藏版替身题材话本,一把展开,一副看透一切的神态:“位高权重的大人不都这样那样的癖好,能够理解的。‘什么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遇到了最美好的你。等我功成名就,你却已经不在了……’这种情节在话本里很常见。”
其他弟子也纷纷吐露自己的见闻:“我听闻过长老把那位蛊人摁在桌子上,还弄哭了……懂得都懂。”
“盟主都要礼让长老三分,而这个蛊人却有恃无恐,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
“而且蛊人的样貌越来越像那位大人了,长老心思明显啊!”
……
经由弟子们提醒,贰黍才发现绛玉尘脸上的烧伤确实日渐减少——该不会长老要把绛玉尘的脸整成剑宗首席的模样?
贰黍鸡皮疙瘩落了一地。
藏乌替绛玉尘挽好发后,从各方药柜子中拿出名贵药材,称量碾粉,她动作间不忘继续跟她谈笑。
“报!长老!”
报信的药宗弟子一个猛子闯了进来,进阁就道:“仙盟路执事来访。”
他极其没有眼力见,注意到角落窗户外窸窸窣窣的众人影,疑惑地摸不着头脑:“师兄师姐,你们在那里蹲着做什么?”
看戏的药宗弟子们各个怒然对视,随后如顽猴转世般逃窜,爬树的、翻墙的、钻草皮地道的……眨眼间窗外只剩下贰黍一人。
贰黍:靠!他们早有准备!
所幸藏乌只在意报信弟子前面一段话,她现场来了个戏剧变脸,从眉开眼笑到面无表情,变化只要一瞬间:“他来做甚?”
“执事说来要人,惟家的小公子至今未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