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约莫辰时。
怡安醒来后没有再发热。除了还有些虚弱,别的都已见好。
她被窝里塞了四个汤媪,脚下两个、身侧两个,暖和极了。
怡安翻了个身,探手去摸身侧的位置,冰凉一片。
看来陆策宣今日出门得也很早,依旧丝毫没有惊动她。
怡安仰躺,双手交叠在小腹。
她望着帷幔拱起的床顶,从病中恢复过来的脑子慢悠悠地重新运作。
……
接近隅中时分,陆策宣回来陪怡安用早膳。
屋里炭火烧得足,并不冷,但如瑜几人还是给怡安披上一件厚实的雪狐大氅。
陆策宣注视怡安道:“殿下尚未痊愈,不必起身的,还是将食案搬进去。”
怡安从容落座,她答:“本就不是什么要紧的毛病,风寒而已。劳将军牵挂,我已无恙。”
陆策宣见她精神不错,便顺了她的意。
怡安昨天昏睡了半日,只有早膳用了些东西,如今肚子里空落落的。
虽是大病初愈,但胃口显得比昨日早上还好些,总算叫将军府厨子费尽心思的手艺不至于埋没了。
陆策宣不重口腹之欲,更不讲究什么“食不厌细、脍不厌精”,终归都是吃到肚里果腹而已。
他三下五除二用完了早膳,便坐在一旁看着怡安吃。
怡安纤长的玉指捧着黄釉珐琅绘春彩碗,小口小口地啜饮里头盛的八珍香米粥。
小半碗粥下肚,胃里暖洋洋的,加之身上披着大氅,将怡安逼出了一层薄汗。
她眯起眼长舒一口气。
怡安察觉陆策宣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冲着人一笑,夹了块糕点放在陆策宣碟中,“这栗粉糕做得难得的爽口,甜而不腻,将军也试试。”
“好。”
陆策宣点头,收回视线,重新拿起筷子将碟中的点心吃了。
末了,他见怡安用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宫里递来了旨意。”
怡安一顿,侧目等待下文。
陆策宣平静地转述,“陛下和太后知晓殿下病了之事,嘱咐你好生休息,先在府中静养几日,不急进宫请安。午后,宫里的胡太医会来为殿下诊脉。”
怡安敛眸思索片刻,然后扬起笑,“好,我知晓了。”
-
竹鸣院,位于将军府南侧,平日里主要处理一些非要紧的军务文书、密报文牒,充作陆策宣的“小书房”用。
午后,刚逾日中,阳光照进竹鸣院的西室,干燥的空气中细尘飞舞,大敞的窗子送进来一阵风,将桌上的文牒吹得作响。
钟淡月随手拿了白瓷笔洗压在文牒上。
其余当值的文书用过午饭后皆去东室小憩了,西室如今只余他一人。
钟淡月面无表情,握着笔杆在文牒上勾划批注。
突然,外头响起白净秋的声音。
“阿厌、阿厌……钟淡月。”
白净秋在外头喊了半晌,钟淡月这才推开门。
只见白净秋坐着轮椅,停在几步远处。他面露无奈道:“我的轮椅卡住了,快搭把手。”
“你的随从呢?”钟淡月靠在门框上环抱双臂。
“他送我到门口,我便让人走了,不曾想轮椅突然卡住。”
钟淡月拉着脸上前,他踢了踢白净秋身下的轮椅,“又不是第一回卡住了,你这玩意早不好使了,也不送去修。”
白净秋轻笑着垂下眼帘,“能修的人,已经不在了。”
钟淡月白了他一眼,知晓他又是在缅怀旧人。
“欸,你去哪?”白净秋见钟淡月径直往外走。
“废话,找人帮忙。不然让我这瘸子来搬你这个残废?”钟淡月头也不回道。
不多时,他找来了两个正在午训的府兵,将白净秋抬进屋。
西室内。
白净秋一时奇道:“寻常这些亲卫不都是在北花园训练吗?你怎么这么快就把人找来了?”
钟淡月闻言翻了个更大的白眼,没好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那位尊贵的怡安公主、世子妃殿下,嫁入府中第一日就病倒了。北花园离主院近,将军怕这些亲卫训练时声音吵着她了,吩咐让他们都来南花园训练了。”
白净秋道:“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将军体恤殿下,你别阴阳怪气。”
“我哪敢啊。那位可是金枝玉叶、高高在上的公主,再娇贵不过,小小风寒,御医都惊动了。”钟淡月冷笑着将手中文牒重重合上。
他道:“今天宫里来个御医,明天来个嬷嬷,等着瞧吧,将军府马上就要变皇帝的后院了。”
白净秋一时沉默。
-
来替怡安请脉的御医姓胡,五十出头的年纪,已是太医院的二把手。
他请脉过后,从将军府回宫,向皇帝复命。
正极殿中。
赵容批阅奏折,身旁伴驾之人从当初的丽妃换成了苏贵人。
“微臣叩见陛下。”胡太医跪在殿中。
赵容头也不抬,提起朱笔在奏折上撰写批复,“起来吧。”
“谢陛下。”
赵容问:“怡安公主的病情如何?”
胡太医恭敬道:“回陛下,殿下只是吹着了风,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哦?只是吹风便病倒了,没有其他原因?”
赵容抬眼,幽幽的目光噙住胡太医,“比如心情郁结。”
胡太医一时怔愣,然后抖着花白胡须迅速俯首答道:“回陛下,人之病造无非是外感六邪、内伤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皆有可能引发肺腑阴阳气血失调,从而致病。”
“陛下问是否可能由心情所致……自然是有的。”
“哦,你下去吧。”赵容得到答案后摆手。
他唤来了大太监何庆。
“给将军府赏些什么吧,你看着去办。”赵容吹了吹奏折上的墨迹,然后放去一旁,“还有国舅府前些日子进献的那对白鹦鹉,也送过去供皇姐解闷。”
“是。”何庆领命后退了出去。
赵容搁了笔,闭上眼身子往后一靠。
一旁的苏薇停下研磨,净了手,上前给赵容捏肩。
赵容握住她的手,睁开眼,“你都听着了,没什么想说的?”
苏薇低敛眉目,仍是一副娴婉恬静模样,她柔声答:“陛下仁恤,友爱姐妹,臣妾敬佩。”
赵容听完置以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
赵容交代的那对鹦鹉下午便送来了将军府,送到怡安手边。
“天啊,它真的好漂亮。”百景孩子心性,与几个女使围着鸟笼打转。
一对鹦鹉立在笼中如两捧落雪,柔亮的羽毛洁白无瑕,头上两撮红羽又显娇俏可爱。
“好漂亮、好漂亮。”两只鹦鹉前后应声学舌。
“它会学人说话,殿下您听见了吗?您快来瞧瞧!”百景兴奋得红了脸。
怡安半躺在软榻上,她目光从书卷中抬起,温温一笑,“好啊,你既这么喜欢,今晚就将它们拎到你屋里,将你说的那些梦话都学了去,白日里头我们再听了狠狠笑话你。”
“啊。”百景张圆了嘴巴,跑去拉着如瑜如璋追问,“我说梦话吗?我真的说梦话吗?”
这时,外头进来人通传,“殿下,王妃来了。”
怡安闻言微怔,她道:“快请。”
“是。”
怡安放下书卷,掀开身上盖的绒毯,“扶我起来。”
如璋拿来外袍替怡安披上。
定远王妃进来,刚好瞧见怡安下榻,她忙道:“殿下身体抱恙,不必起身。”
怡安系上衣带转身,含笑招呼,“王妃。”
“殿下病体未逾,还是躺着吧,不必起身的。”定远王妃捏着帕子道。
“我不打紧,王妃请坐。”怡安作了个请的姿势。
她与定远王妃相对而坐,“本应当我这新媳来拜见王妃,竟叫王妃先来探望,实在太失礼了。”
百景上前为定远王妃奉茶。
“殿下千金之躯,自然是要以身子为重。”定远王妃接过茶盏道。
“听闻殿下抱恙,我去库房寻了两支太子参熬了一份药膳给殿下送来,还望殿下早日康复。”
说罢,定远王妃身边的侍女提了只食盒上前,放在案上。
怡安也曾听闻定远王是医女出身,擅长药理,她道:“多谢王妃记挂,您的心意,怡安铭记在心。”
定远王妃温和地笑了笑,“我久居后宅,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殿下不嫌弃便好。”
“怎会,王妃仁爱,是怡安之福。”怡安说着微微抬起手。
如瑜会意,从后面柜子上取了一只长长的扁平黑匣,送去了定远王妃手边。
定远王妃起身,“殿下这是……”
怡安跟着站了起来,她道:“匣中是两本我偶然所得的医书,听闻王妃喜好专研医理,适才想到借花献佛,赠予王妃。”
不用想也知,怡安所赠定然绝非寻常医书。
定远王妃捧起黑匣,感激道:“多谢殿下,我自当谨存。”
定远王妃东西送至后并未久待,喝过一盏茶后便起身告辞。
如瑜上前,打开餐盒将其中的药盅取出。药盅还是热的,她揭盖一看,“王妃有心了,这里头的太子参、黄芪、红枣、茯苓益气滋补,殿下用正好。”
怡安道:“那便不要浪费人家的好意,替我盛一碗吧。”
“欸。”
那盅药膳,怡安用了小半,剩下的晚膳时热了留给了陆策宣。
白日过去。
入夜。
怡安就着烛火看了会儿书,她风寒初愈,困得比平时要早。
在她想要歇息之时,恰巧陆策宣也从书房回来了。
二人各自洗漱了,戌时末便上床歇息。
怡安与陆策宣皆是睡觉不喜留烛火的人,外头蜡烛皆熄了,漆黑一片。
床幔里。
二人规矩地躺在各自的位置上。
黑暗中,怡安睁着的眼眸雪亮。她本是困的,可两人躺一块,困意便跑了。
世上的夫妻大多如此,少了一纸婚约,便是两个陌生人。
她已算幸运,婚前与陆策宣接触过几次,两人算是交浅言深,对彼此有了几分了解。
怡安微微偏头,只能瞧见外侧陆策宣漆黑的轮廓。
她知晓,他也定然没有睡着。
怡安开口:“将军的失眠症,好些了吗?”
须臾,身侧陆策宣低沉的声音响起,“殿下给的方子很管用。”
怡安一笑,“那便好。”
第一夜是洞房花烛、第二夜怡安烧得迷迷糊糊,此刻才有了说话的机会。
但也并未聊很久,闲谈了几句,二人便默契地保持沉默,再慢慢等待困意。
屋里极静。
直至深夜,陆策宣缓缓睁开眼,他的神色仍是清明。
他盯着床顶,耳畔是几乎浅不可闻的均匀呼吸声。
陆策宣侧目,望向里侧的身影。
药方本是管用的,又不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