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卓砚蹙着眉,有气无力的:“是我对不住她,盼她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魏简松了手,将羸弱的内侍摔至地面,拽着他的头发,道:“你什么意思?莫非是你撺掇我姑母……”
他忌惮赵簌晚在此,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但是两人都心领神会,魏简想问的是什么。
“你怎么不问她的意思,你们魏家冠冕堂皇地说为了她好才送她入宫,可曾问过她的意愿?”内侍干笑两声,一条血迹挂在他苍白的、没有胡须的下巴上,刺眼醒目,“华服之下,只剩一具嶙峋的骷髅,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有谁过问有谁在乎过?她不过是你们的傀儡,攀附皇家的傀儡!”
傀儡一旦脱线,与废物无异。魏简心中冷嘲,他魏家的人,居然伙同个阉人欺君罔上,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男子侍君,女子侍夫,成为官家的后妃,是天底下多少女人求之不得的荣耀,有魏家当靠山,宫里无人敢欺她,只管安安分分地享尽尊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若非你这个贱奴在旁挑拨,我姑母怎会如此?”
他从腰间取下匕首,扔到蒋卓砚跟前,弹出来的一小截刀忍上,倒映着男人狭长阴鸷的眉眼。
“你以死谢罪罢。”
以官家对魏贵妃的宠爱和魏家如今的地位,魏静阑顶多是被废除,性命无忧。可若是牵扯出蒋卓砚的身份,和当年同郤皇后有关的往事,踩了官家的逆鳞,别说是魏静阑难逃一死,他们魏家恐怕也要遭到官家的猜忌。
“蒋卓砚,不要,你的罪,旁人说了不算!”
眼见蒋卓砚颤抖着要去捡那把匕首,赵簌晚顾不上此刻仅有三人在场,魏简毫无疑问拥有压制性的力量,她此举算是又一次同魏简作对。
她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委实让蒋卓砚愣了一下。
“笑话,他有没有罪,是官家,是大颂律法,是大理寺说了算。”
魏简轻瞥她一眼:“赵簌晚,你若非要插手,大理寺就会彻查今夜蒋内侍的死。”
他说得体面,无非是动些手脚,把这宫内杀人的罪名安在赵簌晚头上,反正今夜只有他们三人在此,谁又会为了一个小小内侍去得罪安远侯世子呢?
“难道我不插手,你就会放过我?”她笑得轻巧,语气中有股子懒散的坏劲儿。
她说的是实话,魏家不可能娶一个叛臣之女为妇,既然官家不肯失信,那就只好让赵簌晚死,不在乎她是否多管一档子闲事。
魏简拧紧了眉,没有答她的话,扭头对蒋卓砚道:“就算她想救你,太子殿下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饶不得你。”
他只当蒋卓砚舍不得一条贱命,嘴角嘲讽地勾起,可真看见他将那匕首横在脖颈前时,魏简心里又很不是滋味了,嘴角一边上一边下地吊着,斜他:“要动手便快些,装模做样给谁瞧。”
“魏简,你脸皮可真厚,口口声声用官家,律法和大理寺来约束别人,可轮到自己身上,便只仗着你魏家的权势为非作歹。先是腊八宫宴嫁祸,欲置我于死地,后又让家中庶弟暗害我不成。”他常年习武,身型高大,往那儿一站,就是说不出的压迫感,说不怵他是假的,可赵簌晚还是硬着头皮质问,她垂眸思索,陡然一抬眼,坦荡到魏简心生别扭,“那日的事,我从未告诉任人。我一再退让,你却从未高抬贵手。”
她说的,自然是未婚夫和皇姐在宫闱私会之事。
此事一旦揭露,魏简兴许会受到指责,宋钦娴不说以死谢罪,却也再难有好人家敢要她。或是低嫁受夫家欺辱,或是留在宫中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厌恶魏简的自以为是,狠毒凉薄,也怨宋钦娴为另外一个男人栽赃她。在魏简面前,明明她们才是弱者,她们彼此倾轧,没有任何好处。
宋钦娴能为自己和魏简陷害于她,她却不能违背原则用男女之事断送宋钦娴的人生。
只当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这世上千千万万个她。
许是因这一番话,蒋卓砚望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难明的意味。
他从前也站在魏简这群男人的行列中,只关心天下大事和文章辞赋,觉得奴才就是奴才,女子也只是男人的附庸。一朝事变,洒脱贵公子沦为奴才和女人都看不起的阉人,蒋卓砚当真说不出心中滋味如何,往日一并出游的友人,身着官服和同僚们下值出宫门,他只敢远远看上一眼,暗自神伤。
人果真伪善,只有当自己身处弱势地位时,才会去想,从前种种孰是孰非。
贴着刀刃的手指颤了颤,蒋卓砚从澄净的刀面里,看见一张陌生的脸。
像胭脂盒打散在白纸上,浓丽的,朽坏的,教人移不开眼又舍不得直视。
“何必沉湎过去,用别人的过错惩罚自己。不在乎你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倾听的你苦难,没有任何负罪感地谩骂指责你,你自觉惊天动地一死,在他们眼中,甚至比不上一片枯叶、一块烂泥。蒋卓砚,你伤害的只是心里有你的人。”赵簌晚嘴里泛苦,在意这个宦官的人是谁,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能宣之于口,“她还年轻,出了宫,找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你们就像一对……一对普通人那样,过日子。没有仇恨,没有阴谋,不用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
她说不出来“夫妻”这样的词,一个阉人和一个宫妃,在寂寞的宫里能相知相守,可出了宫是什么光景,谁也说不准。
她承认,把情况往尽可能好的方向描述,很大一部分是她的私心。
利用这个阉人的私心。
“住嘴,”寥寥数语,搅得魏简心中烦躁,尤其听到她说“家中庶弟”时,就好像胜之不武后用下三滥的手段被人当面戳穿的感觉,他几欲开口否认,却又觉得否认,仿佛是在给赵簌晚面子,像是自己真把她这话听进去了,越想越懊恼,怪魏贵妃自作主张要替他除去未婚妻,还怪魏执这厮办事不利落,落人口实。
他斜睨赵簌晚一眼,恨不得将人撕碎嚼烂般阴森森的。
赵簌晚本能地想要往门边躲,又生生忍住了。
绝大部分男人,就是这样骨头轻贱,以为凭借与生俱来的身体力量上的优势,就能压女人一头,只要恶狠狠地看女人一眼,对方就吓得魂飞魄散站都站不稳了。
男人以此为傲,以此在其他男人面前吹嘘,在心底为自己的男子气概洋洋自得。
殊不知,这和未开化的畜牲,无甚两样。
自己不拿自己当人,当真无药可救。
魏简不知赵簌晚心中所想,只见她笑吟吟的,齐膝的白褙子随着她的笑微微旋动,俏皮又鲜活,他愣了下,别过眼,有些不自在:“我今日只当没瞧见你,滚远些。来日再见,我依旧不会放过你。”
这话里藏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不知是因她控诉的两件事教魏简心虚了,还是她将才的笑太过晃眼,魏简难得好心一次,想要高抬贵手。
他不欲再耽误时间,夺过蒋卓砚手中的匕首。
“你着急杀人灭口,是怕他说出落尘丹的所在?”
意味深长的叹息幽幽吐了出来。
魏简瞳孔猛地一缩。
落尘丹……
被他扯着衣领的人抖若筛糠,手臂撑在地面,两腿慌乱地蹬,狼狈极了。
匕首割破皮肤时,那种粘腻的凉飕飕的感觉,令蒋卓砚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血是热的,又好像是凉的,一抽一抽往外窜。
他捂着流血的伤口,小幅度地抽气,劫后余生般想要看赵簌晚一眼,却又很耻辱似的,只瞧见她腰间的梅花络子,就很快地低下头。
再多的豪言壮语英雄气概,在刀子割进肉里后,都变成了求生的念头。
魏简厌烦地推开他,果然和他想得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松了一口气的女子,明知她是为了保住蒋卓砚的性命才说了这话。可她又是如何知道落尘丹的?这是他们魏家的东西,连他这个世子都未曾见过。
“是太子?”
魏简拍了拍手中灰尘,了然一笑:“人人都道纯煕公主在崇华宫日子不好过,没想到,太子殿下连这样隐秘的事,都肯告诉你。”
莫名地,他想起了,赵簌晚和宋珒疏在宫宴上对视的情形,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容不得他不往歪了想。皇宫里头什么腌臜事没有,连亲兄弟姐妹之间都说不上清白……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赵簌晚冷笑两声,“你恐怕只相信自己认准了的事。”
魏简出奇地没同她呛声,皱着眉沉吟片刻道:“落尘丹,不是你能肖想的。”
他那处处压人一头的嫡兄,便是因这见所未见的落尘丹丧命,九年前死在了北境疆场。衣冠冢都不能立在祠堂,只能在荒野蛮族当孤魂野鬼,为这小小一颗落尘丹,名冠汴梁的魏家大郎自此无人问津,也没人敢提。
他犯不着同赵簌晚讲这些话,也不知道宋珒疏为何惦记上落尘丹。
一丝心悸的慌乱擦过心头,门碰的一声被人踹开。
裹着雪粒子的冷风呼呼往里闯。
轮廓爽朗、剑眉星目的男人站在门槛外,身后一队披坚执甲的人马将蒋卓砚的住处包围,数十人出剑的声音齐整得好似只有一人拔剑。
魏简就算不认识吴倾,也认得他腰间的令牌,这正是戍卫东宫的崇华营骑。
来人双臂抱着未出鞘的宝剑,笑眯眯踱步过来,那潇洒样全然不像来抓人的,倒像是出来饮酒作乐的。
他凑近些,才认出穿着宫婢衣裳的赵簌晚,乐呵呵笑出声:“公主怎的在此?”
赵簌晚像是意外又像是了然,八成是魏执让他过来的。依魏执这明哲保身的性子,肯给吴倾递口风来支援她,想必是宋珒疏那边情势更好,胜算更大。
她翩然一笑,算是和吴倾打个照面。
吴倾本也只是随口问候一句,款着步子把眼珠子一转,瞧了眼狼狈地缩在角落的内侍,目光最终落在魏简手中的匕首上。
敛了笑嗤道:“我当真是小看了世子爷,常言道,‘打狗也要看主人’,魏世子在官家的后宫,杀官家的奴才,啧啧啧,胆大包天!”
随话音一同落下的,是冷刃擦过刀鞘的铮然之声。
他笑得洒脱又邪气,指尖在剑身敲了敲,正指着魏简。
两人对峙着,烛油滴在银盏边缘,沥出一道长痕。
“一个阉人,犯不着。”
魏简扔下匕首,爽快道,“太子殿下喜欢,我就算让出去又何妨?”
蒋卓砚被人拖出去前,深深看了赵簌晚一眼。
那目光黯淡空洞,却又藏着一丝希冀。
·
庆云殿。
魏静阑散着凌乱的长发,靠坐在床榻上,一张脸惨淡如纸,嘴唇干枯起皮。
“静阑,”乾宁帝捧着她的手,说话的语调分明冷了下来,“你和太子说了些什么?”
堕胎药绞去了她半条命,可她的夫君却丝毫不在意,失去的孩子和她强弩之末的身体。
她浑身发冷,紧了紧被子。
若是胎儿难保的真相败露,乾宁帝又怎会如此同她讲话,早该发落她入冷宫了。
魏静阑柔弱无骨地将脑袋搁在男人的肩膀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心底飞速盘算该如何答这话。
“咳咳……”
她掩着唇,泪水蓄满眼眶,欲落不落的,“求官家为妾作主!”
“你且说清楚和太子起了什么口角,朕才能为你作主。”
男人的唇绷成一条直线,眼角细纹讥诮地弯起。
“官家还要偏袒太子到何时?妾肚子里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了!官家一句话都没问,就要为太子脱罪……”
她说到最后,泣不成声,像个男人以为的妇人那般无理取闹起来。
“静阑,”
他很疲惫地,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你不说清楚,朕如何断定是非?”
她适可而止地停下无理取闹,恰到好处地可怜起来。
“臣妾本在偏殿更衣,不料太子殿下骤然闯入……”
后面的话,不是一个得体的贵妇人该说的。
乾宁帝替她补上了。
“你是说,太子酒后失德强迫于你?”
魏静阑不说话,低低的抽泣声便是回应。
男人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朕再问你一次,是太子酒后失德强迫于你么?”
女子咬着失色的唇,仰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