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疆?此行非去不可吗?”游竹照蹙眉。
“爹娘忌日将至,我想回一趟北疆。”谢之翎道。
闻言,游竹照只好无奈道:“眼下你刚从刺客风波中脱身,正该留在府中修生养息,这又要去北疆,朝中人巴不得你多些动作,这样他们好拿你把柄。”
如今北疆于谢之翎而言是“最危险的地方”,若是他回去后北疆有何异动,官员们便都可参他“拥兵自重”“意图不轨”,有心者再捏造点像样的证据,谢之翎想翻身可就难了。
游竹照将利弊分析得很清楚,谢之翎却仍是要走。
“游兄,立碑时我曾对着爹娘发誓,无论我走多远,都会回去祭拜他们。”
游竹照听了,忽而想起自己的父亲,每年父亲忌日时,他都要休假一日前去扫墓祭拜,无论当时他在哪里,都会提前规划安排,未曾有一年缺席。
“也好,是我狭隘了,父母养育之恩,我们都不能、也不敢忘......”游竹照松了口道,“你且安心去北疆,朝中有我盯着。”
谢之翎出谢府时觉得心情轻松不少,回北疆的利与弊他都了然于心,留下定然比离开要安全,但无论是玉问泉还是游竹照,最终都支持他回去。
爹娘的离去确实将他心中的一块净土带走了,从此那里多出一个寸草不生的黑洞来,如今夫人与挚友不仅在黑洞上填了土,还播了种子,正悉心呵护着。
陶穗安离了含萃楼便直奔谢府,同玉问泉说了游竹照给她叫玄胡蛋之事。
玉问泉呷了口茶,淡定道:“游大人心思缜密,发现你也只是早晚的事。”
陶穗安讶然道:“怎会呢?我乔装得如此逼真!我怕身子撑不起衣裳,还刻意在腰间与肩头垫了布块!”
玉问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身形倒确实像位个子不高的郎君,只不过指尖的颜色还是太显眼。
“你指尖染的凤仙花还未掉颜色呢。”玉问泉道。
陶穗安忙举起双手凑到眼前,随即哀嚎一声道:“我给忘了!那他岂不是早就发现了!”
玉问泉让三饼去厨房将鸡汤端来,而后转头答陶穗安道:“早发现了是好事。”
“为何这么说?”陶穗安好奇道。
玉问泉挑眉看向她:“依着你的心思,他若是能自愿靠近你便是最好的,若他第一次见面便认出了你,那往后的每一次棋局,不都算是他自愿的吗?”
陶穗安醍醐灌顶,顿时从担忧变为了欣喜:“是啊!若是不愿见我,第一次就该说出来的!”
此时恰好一饼进门,同玉问泉道:“夫人,行李都收拾妥当了。”
陶穗安闻言,忙看向玉问泉道:“行李?你要出门?”
玉问泉摇摇头:“不是我,是谢之翎要出门。”
“去哪儿?”
“皇上允了他回北疆祭拜爹娘。”
“听说北疆风光可好了,就是穷苦些,不过以谢之翎的地位,应当不会让你吃苦头的,你为何不一同去?”陶穗安笑着揶揄道。
玉问泉垂下眸子,半晌才道:“他去祭拜他的爹娘,我也要祭拜我的爹娘,再过段日子便是中元了。”
陶穗安收起了脸上的笑,想了想道:“中元那日我陪你去......”
“不必了。”玉问泉轻声打断她道,“那地方......荒得很,我想爹娘也不想你看见他们躺在那样的地方......”
“不然我让人寻两块风水宝地,将玉叔与李娘子的坟迁过去吧?”陶穗安道。
玉问泉摇头:“别费心了,这京中的风水宝地都被达官贵族占尽,你去寻地方,极易被官员觉察出端倪,倒时别将陶府牵扯进来。”
陶穗安只好不再坚持,留在谢府喝了鸡汤,直至天黑才回府去。
夜里玉问泉盖上薄被躺好,却毫无睡意。
她想起行刑后的那个雨夜,玉丰与李佩珮的尸身都被扔在乱葬岗中,她孤身一人深夜前往。
骤然响起的惊雷伴随着耀眼的飞火,将乱葬中新鲜的、腐烂的、残破的尸身照亮,瞬间的冲击吓得玉问泉几乎站不住。
她踉跄着跪倒在地,地上的泥土被暴雨泡发,又软又黏,浸入衣裳中化为冰锥猛刺骨肉。可她顾不上许多,忙又爬起身,翻过尸堆去寻玉丰与李佩珮。
每一次霹雳都将不同的尸体展现在她面前,不知在乱葬岗待了多久,她终于在众多无头尸中找到了玉丰与李佩珮,拼尽全身力气将二人拖至一旁,而后又冲入尸堆中寻找头颅。
这些犯人死状不一,大多在砍头的瞬间流露出惊恐与愤怒的表情,被腐蚀后更显得狰狞。
玉问泉从一开始的害怕恐惧变为麻木,冷着脸一个个头颅翻看,衣裳全部被打湿,手脚变得愈发沉重,但她就如行尸走肉般感觉不到累,只一味地寻着头颅。
终于将玉丰与李佩珮的尸首拼凑完整,她憋着一口气轮番挪动二人,一直来到她在城郊提前挖好的墓中。
说是墓,其实只是一个土坑,将将好能放下二人的尸首。
这夜她一刻不停,心中的仇恨驱使她不能停下,疲惫与伤痛统统抛诸脑后,她的眼中、心中只有复仇。
正在被暴雨洗礼的泥土又稀又滑,玉问泉怕墓被雨水冲开,便不断往上堆叠泥土,跪在地上的膝盖磨破了,挖土的指尖也流出鲜血,她却恍若不觉,只一下又一下捧着泥土盖上去。
“轰隆”。
窗外划过一道飞火,玉问泉思绪被打断,顺势望向半开的窗户。外面忽然起了风,将窗户吹得哐哐作响。
她闭上眼,似是回到了乱葬岗的那个雨夜,眼前全是腐烂的尸身,鼻头也是腥臭气。血水、泥土、仇恨与不甘,使她思绪混乱,心像被什么东西攫住,跳不动又挣不脱......
忽然窗户不响了,风声与霹雳声被阻隔在外,屋内重归宁静。
玉问泉躺在床上,感觉有人靠近,于是睁眼看过去——是谢之翎。
谢之翎被玉问泉忽然睁眼吓了一瞬,但很快便担忧道:“被吵醒了?”
其实她压根没睡,但还是点了点头。
“夏夜雷雨多,但来得快,去得也快,别怕。”谢之翎蹲在床头安慰她。
玉问泉看向谢之翎,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似是刚被吵醒,还带着点水汽,雾蒙蒙的,但看向她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地专注。
“我不怕。”玉问泉道。
谢之翎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语气中也带了笑意:“嗯,你不怕,快睡吧。”
玉问泉回正脑袋闭上眼,却发觉谢之翎一直蹲在床边,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出声道:“你也去睡吧。”
“好,你睡着了我便去睡。”
玉问泉侧头睁开眼,正要劝他回去睡,对上他柔雾般的眸子,又说不出话了,只好重新闭上眼。
窗外的雨落下来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夹杂着呼啸风声与霹雳飞火,但玉问泉的心却静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屋子里又想起玉问泉的声音。
“谢之翎。”
“嗯?”
“北疆的雪......会砸得人脸疼吗?”
虽然不知道玉问泉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谢之翎还是认认真真答道:“不起风时,雪并不砸人,若是起了狂风,裹着雪从空中落下,便像是整个军营的人拿了石块朝你扔,很疼。”
连谢之翎都说“很疼”,那想来是真的疼了。玉问泉在心中默默想象了一下,却无法勾勒出那样的景象。
谢之翎听玉问泉的语气毫无睡意,便又道:“北疆冬日长,野兽也多冬眠,下雪时我们都躲在帐子里,待雪停了,便拿着弓箭出去看看能否抓些‘不怕死’的野味来,不过抓到的总是幼兽,为了来年还有野味吃,只能放归。”
谢之翎的声音轻轻的,在玉问泉耳边缓缓道来,这次她的脑中自动浮现了他描绘的场景,心情平和,连呼吸也变得沉稳起来。
“放归了它们,你们吃什么呢?”玉问泉闭着眼,昏昏欲睡,连声音都变得有些黏。
“我们每年都做入冬准备,将蔬菜腌入坛中,肉也腌制好便于保存,口味与新鲜的吃食虽有不同,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谢之翎一边说一边盯着玉问泉看,直到感觉她的呼吸愈发沉了,不再回应自己的话,这才放下心来。
翌日清晨,玉问泉被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她坐起身喊了三饼,进来的却是二饼。
“三饼呢?”
“三饼与一饼在帮老爷收拾马车呢,夫人忘了?老爷今日启程。”二饼一边给玉问泉拿衣裳一边道。
玉问泉穿衣裳的动作一顿——是啊,他今日便要启程去北疆了。
她洗漱完去了前厅,见先前堆在这里的行李都不见了,心中有了谢之翎要远行的实感。
这会儿天还未亮,玉问泉让厨房早早将早膳端上了桌。
苦豆吃饭时脸上都带着笑,最后实在坐不住,抓起一个大包子便去门外看行李装得如何了。
桌上只剩下玉问泉与谢之翎。
谢之翎看着心情也很好,但没有苦豆那么兴奋。
“你真的不同我一起去?”谢之翎放下碗,问道。
玉问泉头也不抬道:“过段日子便是中元,我也需给爹娘扫墓。”
听她如此说,谢之翎便也不再问了。
天微微亮时,谢之翎带着苦豆与一饼出发了。马车轮子压在地上发出“骨碌”声,渐渐远去。
玉问泉目送马车转过街角,侧头对二饼道:“老爷去北疆带一饼不带你,可有怨言?”
二饼摇摇头道:“才不会。”她左右看看,似乎在确定这里并无外人,而后小声道,“听闻北疆穷苦,没甚好吃的,我可不想去受罪......”
玉问泉笑了笑,正要转身回府,却听到一个声音响起。
“谢夫人,别来无恙。”
她转身看过去——是严笃。
此人一如既往油头粉面,打量人的目光透着猥琐。
三饼蹙眉,变得有些紧张起来,眼下谢之翎与苦豆都走了,府中没人能护住夫人,她心里慌。
“严大人。”玉问泉应了一声。
这严笃似是早就隐在暗处,确定谢之翎走远了才现身,眼下看着玉问泉带着两个丫鬟站在门前,便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只见他凑上前,想去摸玉问泉的下巴,玉问泉眼神一冷,正要抬手,便见严笃似是被什么东西猛拽了一把,向后飞摔了出去。
玉问泉抬眼去看。
“谢之翎?你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