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濯尘告辞后,玉问泉便揣着手炉回了屋子。
谢之翎本想去旁的屋子里沐浴,却被玉问泉叫入了房中。
“就在这儿沐浴吧。”玉问泉道。
谢之翎点头应下。
趁着一饼与三饼进进出出摆屏风、挑热水的空档,玉问泉忽然问:“二饼呢?”
三饼将热水倒入浴桶,转身答道:“她上街买饼去了。”
“许明?”玉问泉道。
三饼讶然于玉问泉的好记性,点头道:“是他......”说着,她眉眼染上忧愁道,“二饼她......给许郎君送衣裳去了......”
“衣裳?”玉问泉道,“二饼给许明买的?”
三饼点点头,愁容满面。
玉问泉想起她先前与二饼探讨何谓“爱”,二饼得出结论,“爱”就是愿意给对方买新衣裳......
“我们是要随老爷夫人离京的,二饼她......”三饼边说边看玉问泉的脸色。
玉问泉倒是没什么表情,反而问三饼:“你觉得许明如何?”
“我?”三饼有些不明白玉问泉为何这么问。
玉问泉点点头,挪了挪身子,更加靠近了炭盆,道:“二饼与你最亲近,若是要为她议亲,自然要问问你的。”
三饼张大了嘴,又惊又喜道:“夫人要给二饼议亲?”
寻常仆人都是不能随意嫁娶的,必得问过主人家的意见。而多数主人家怕下人们成家后心思不在服侍自己身上,所以几乎不会为府中下人议亲。
三饼甫一听到玉问泉的话,自然是不敢置信。但见玉问泉眉目舒展、眼神清澈,还是往常的淡然冷静模样,全然不是说笑,她才放下心来。
“许明......挺好的......”三饼回忆了一下与许明接触的细节,诚恳道。
玉问泉点点头,道:“明日万青岩问斩,府中不宜接客,你让二饼后天请许明来一趟。”
“好、好!待二饼回来我便同她说!”三饼高兴道。
少见三饼有如此兴奋激动的时候,玉问泉忍不住笑道:“若许明确实不错,二饼的嫁妆我会备齐......”
三饼听了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也有些积蓄的,府上账务方才解决,夫人又将玉府旧宅买了回来,想来手头也不宽裕,我会给二饼置办嫁妆的。”
韩仕佳定罪后,玉问泉便托梁途求了皇上旨意,将原先的玉府以市价卖给了自己。
“我手头现银不多,但名下铺子生意还不错,不多日便能赚回来,嫁妆还是出得起的。”玉问泉道。
三饼拎着水桶,不知如何才好,只能跪下给玉问泉磕头:“多谢夫人。”
“快起来吧,老爷还等着热水沐浴呢。”玉问泉道。
夜里狂风四起,窗户与门板被吹得框框作响。
谢之翎蹙眉看着怀里的人,她表情有些痛苦,额头在冬夜沁出汗珠,嘴里也喃喃呓语,睡得十分不安稳。
“夫人......夫人......”谢之翎轻声叫玉问泉。
玉问泉从噩梦中惊醒,狠狠吸了一口气,感受到熟悉的气息,立刻转身钻进谢之翎怀里。
“又做噩梦了?”谢之翎抱着她,抬手缓缓拍着她的背。
玉问泉整张脸都贴在谢之翎胸口,努力汲取他的气息,半晌才缓过来,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嗯”。
“明天还要上刑场吗?”谢之翎有些担心她的状态。
“嗯......”玉问泉点点头,柔顺的头发蹭在谢之翎鼻子上,他觉得有点痒。
“阿嚏......”
玉问泉从谢之翎怀里抬起头:“着凉了?”
谢之翎揉了揉鼻子,头发离开后便不痒了,他摇头道:“没事。”
玉问泉不放心地绕过谢之翎的肩,摸了摸他身后的被子,发现有盖住才放心。
“睡不着了?”谢之翎低头看着她,她的眼中毫无困意。
玉问泉老实点头,心中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段日子她总是如此,半夜惊醒便再难入睡,每次都是谢之翎陪她熬到天亮。
两人有时会临窗望月,有时点烛绣花,无论她想做什么,谢之翎都会顺着她、陪着她。
他总能寻着让她心绪平静下来的方法......又或者说,她在他身边便能静下来......
“今夜想做什么?”谢之翎问。
玉问泉想了想,忽然坐起身,谢之翎却赶在她之前下床,拿来厚厚的大氅给她披上。
玉问泉走到书桌边,抽出下面的图纸递给谢之翎。
谢之翎看了一眼,问:“这是玉府的图纸?”
“嗯。”玉问泉点头道,“格局与布置都未变,不过花花草草许久无人照料,已全部枯萎了,我想着购置些新的花卉,你来帮我看看放在何处比较好......”
说着,二人挨着坐在书桌边商量起花卉摆放来。
二饼凑在房门边听了会儿,默默回了一侧的小屋子里。
“怎么样?”三饼裹着衣裳探头问。
“在商议玉府花卉摆放......”二饼狠狠叹了口气道,“你说夫人这是怎么了?日日都半夜点灯,却不叫热水,要么赏月、要么绣花......”
三饼也跟着叹了口气,小声道:“也不知老爷和夫人何时能圆房......”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花卉采买与摆放总算商议妥当,玉问泉也终于有了睡意。
谢之翎从屋子里出来,吩咐三饼道:“午时前我会来叫夫人,这期间别让人扰了夫人休息。”
“是。”三饼应声。
谢之翎用过早膳直接去了大理寺。
天色阴沉,牢狱中更是不见天日。谢之翎穿过狭窄长廊,进了审讯室。
万青岩形容枯槁,面色灰败,双眼无神,若不是还喘气,都要让人怀疑他是一具死尸了。
“万青岩。”谢之翎开口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此前我与你少有交集......”
万青岩的眼睛迟滞地盯着空中的一个点,似是没有在听谢之翎说话。
谢之翎并不在意他这副模样,而是继续道:“既然我们少有交集,为何要害我父母?”
万青岩仍垂着眸子不说话。
谢之翎接着忽然道:“前几日我去看了万夫人......”
万青岩忽然动了,身上的锁链也发出叮当响声,他许久未说话的嗓子似是被人塞了一把沙子进去,声音又干又哑:“她怎么样了?”
谢之翎面无表情道:“你明日自己去下面问她吧。”
万青岩想下跪,却被锁链绑在审讯架上,动弹不得。
“我求你......告诉我她葬在哪儿?”
他眼中的哀求不似作假,这么多日了,只有在提起蔺文绿的时候能让他有所反应,其余时候都静得如一具死尸。
谢之翎磨了磨后槽牙,转身要走,却被万青岩喊住:“我害了你父母,你不杀了我吗?”
谢之翎握紧拳头,回头看向他道:“午时自会有人取你性命。”
万青岩忽然提了提嘴角,不过他如今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勾起嘴角便扯出层层皱纹,看着十分骇人。
“你说......”万青岩嘶哑的声音响起,“我认罪、我给你们下跪磕头赎罪......能让她在下面少受些苦吗?她向来娇气......”
“不能。”谢之翎打断他道,“你在做那些计谋时,难道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万青岩不说话了,又变回了那灰败模样。
谢之翎走出审讯室,苦豆红着眼睛要进去,却被谢之翎一把拉住。
“是他害了谢叔叔和刘娘子!”苦豆咬牙道。
“午时问斩,夫人会要他的命。”谢之翎道。
苦豆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下巴滴落,他恨恨扭过头,吸了吸鼻子道:“那好吧。”
谢之翎走出大理寺,天色依旧阴沉,见不到半点日光。
他停在街口,望着来往忙碌的百姓,默然静立。
“怎么了?”苦豆站在他身后问。
“万青岩死了......就算报仇了吗?”谢之翎忽然道。
“他是幕后黑手,他死了,一切恩怨便都结束了。”苦豆道。
“杀了他,爹娘会高兴吗?”谢之翎又问。
苦豆顿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爹娘不会在乎这些......”谢之翎道,“爹娘在乎的,是北疆乃至大荆百姓能否安乐......”
忽然有一滴雨水落在谢之翎眼下,顺着脸颊滑落掉在地上,接着密密麻麻的雨点便铺天盖地地洒了下来。
“下雨了!”
“快将摊子收了!下雨了!”
“这么冷还下雨,手都冻僵咯......”
谢之翎上前帮冻僵手的老者将摊子收了,帮忙推着板车转过街口,目送老者远去,他才转头对苦豆道:“万青岩死后,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北疆要富,大荆也要富,这世上有许多比杀万青岩更重要的事。”
苦豆似懂非懂地点头,不知为何,看着雨幕下的众生相,他的心也随着谢之翎的话渐渐平静下来。
即便下雨,将近午时的刑场也被围得水泄不通。
玉问泉浑身裹得严实,拎着刀站在刑场上,百姓们纷纷讨论,这刽子手怎么身型如此矮小......
监斩官的令牌落下,玉问泉甩了甩衣裳上的水珠,稳稳握住刀柄,心中默念谢之翎教她的要诀,扬手狠狠劈下。
温热的血喷溅在她身上,有几滴落入她唯一暴露在外的双目之中,眼前一片血红,她使劲眨眼,想看清眼前的景象,却忽然被人遮住了双目。
“别看了。”谢之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玉问泉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玉丰与李佩珮人头落地的情景。
从前随着这场景而来的便是雨夜乱葬岗,可眼下她被谢之翎环在怀中,骇人的场景逐渐褪去。
眼眶温热,泪水将血水冲洗出去,她的脸颊淌下血泪。
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谢之翎带回了府中。
“结束了......”玉问泉喃喃道,她有些失神。
谢之翎用干帕子将她脸上的水都擦了,而后问她:“累不累?”
玉问泉点点头,她觉得很累,这几日熬夜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返了上来。
“陪我睡会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谢之翎放下帕子,替玉问泉将衣裳脱了,两人一起躺在床上。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累了,闭上眼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谢之翎放心地拥住怀里柔软的身躯,随她一同沉沉睡去。